孙广厚看着陈凡推过来的那个牛皮纸信封,手悬在半空,没敢接。
信封鼓鼓囊囊的,边缘能看到里面一沓沓钞票的轮廓。很厚。
“陈会长,”他声音发颤,“这……这太多了。真太多了。”
陈凡没说话,只是把信封又往前推了推。
孙广厚低头看着那个信封,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信封。
很沉。
他打开信封口,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是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一沓一万,一共两沓半。两万五千块。另外还有一张银行卡,卡上贴着小纸条,写着密码和余额:六万。
“这两万五是书钱的首付款,还有这个月顾问费的预支。”陈凡平静地说,“卡里是剩下的六万保管费,分十二个月,每个月五千会自动打到这张卡上。”
孙广厚的手指抚过那些钞票,又摸了摸那张银行卡。
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在红星机械厂干了二十年,最高一个月工资也就三百多。下岗后收废品,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差的时候几百块。老伴生病那几年,他把积蓄花光了,还欠了两万多的外债。
这两万五千块现金,够他还清所有债务,还能剩下几千。
那张卡里的六万,每个月五千……够他舒舒服服过好几年。
“陈会长,”孙广厚抬起头,眼眶又红了,“这笔钱……我……我不能全拿。”
“为什么?”
“我那堆书,根本不值这么多。”老人声音哽咽,“那些图纸……那是老李的东西,我替他保管,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收钱?”
陈凡看着他,很认真地说:“孙工,这笔钱,不是买书的钱,也不是买图纸的钱。”
“那是什么钱?”
“是请您当顾问的预付工资。”陈凡说,“合作社需要您这样的老师傅,需要您懂的那些老技术、老门道。我想请您,每周来合作社的技术部坐班两天,给我们的年轻人讲讲这些图纸里的巧思,讲讲您和李工当年是怎么解决技术难题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按专家标准付您顾问费。这钱,是预付工资。”
孙广厚呆呆地看着陈凡。
顾问费……专家标准……预付工资……
这些词,他已经十几年没听过了。自从下岗后,他就成了别人眼里的“收破烂的老头”,没人再叫他“孙师傅”,更没人说他是“专家”。
可现在,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坐在他对面,说他是专家,要按专家标准给他付工资。
“陈会长,”孙广厚声音颤抖,“我……我就是个老工人,没什么文化,就会摆弄机器……”
“要的就是您会摆弄机器。”陈凡打断他,“现在那些年轻人,会用电脑画图,会算参数,但真到机器出问题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您不一样,您摸过的机器,比他们见过的都多。”
孙广厚不说话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和银行卡,很久。
然后,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墙边那面老旧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驼得厉害,头发花白稀疏,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
他对着镜子,看了很久。
忽然,他挺了挺腰板。
虽然还是驼,但那股劲儿,回来了。
那是老工人的劲儿——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干活有干活的样子。
他转过身,走回桌前。
这次,他没再推辞。
他拿起笔,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陈凡,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守着“废纸”十几年的老头。
而是红星机械厂装配车间的老师傅,孙广厚。
“陈会长,”他说,声音沉稳有力,“这钱,我拿着。但我不能白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巴掌大小,牛皮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原色。本子用细麻绳捆着,绳结打得精巧,是老工人惯用的手法。
“这是老李的笔记本。”孙广厚摩挲着本子,“他临终前给我的时候说,这里面记的东西,比那些图纸还重要。我一直没敢打开看,怕……怕守不住。”
他把本子推到陈凡面前。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陈凡心头一震。
他小心地解开麻绳,翻开本子。
第一页,用钢笔写着几行字,字迹工整清秀:
“1979年3月15日。东风厂传动部件攻关小组第三次会议纪要。核心问题:齿轮组在高速运转下的噪音控制。现有方案均不理想。我想到一个思路……”
陈凡一页页翻下去。
本子里密密麻麻记满了技术参数、计算公式、手绘的草稿图,还有对一次次失败试验的记录和分析。字里行间,能看到李国栋那个年代技术员的严谨和执着。
翻到中间一页,陈凡停住了。
那一页上画着一个复杂的齿轮组结构图,旁边标注着:“高效低噪音齿轮组,试制三版,噪音降低40%,寿命提升约30%。但材料热处理工艺不过关,批量生产有困难。待解决。”
图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此设计若成,可解决进口设备‘卡脖子’问题。可惜。”
陈凡盯着那行字,很久。
他合上本子,重新捆好麻绳,推回孙广厚面前。
“孙工,”他说,“这个本子,您继续保管。”
孙广厚一愣:“你不看?”
“看。”陈凡点头,“但不是在私下里看。我想请您,带着这个本子,去合作社的技术部,当着苏工和那些年轻人的面,一页一页讲给他们听。”
他看着孙广厚,眼神诚恳。
“李工记下的这些经验、这些思路、这些‘可惜’,不应该只锁在本子里。应该让现在的年轻人知道,让他们明白,咱们自己的技术员,曾经做到过什么程度,又因为什么没能继续做下去。”
孙广厚的手,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