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2月的东普鲁士,寒冷与斯大林格勒并无二致,但这里的冷是干净的、锋利的,没有那股甜腻的死亡气息。我们站在训练场边缘,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消散,身后是被白雪覆盖的松林,眼前是代号“waffenpruftz”的武器试验场。
“莱茵女儿”——那辆陪伴我们度过斯大林格勒最黑暗岁月的四号g型——留在了后方。它被拖进维修厂时,浑身是弹孔、凹痕和烧灼的痕迹,炮塔侧面用白色油漆潦草地画着二十七个击杀环,其中五个是坦克,其余是反坦克炮、机枪阵地和“其他目标”。最后一个环是离开斯大林格勒前一天画的,一辆t-34,在三百米距离被埃里希击中炮塔座圈。
现在它不在了,而我们站在这里,等待着“新秘密武器”。
“他们说这东西有五十多吨,”威廉低声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自从斯大林格勒撤退后,他变得比以往更沉默,眼睛下有深深的阴影,“是‘莱茵女儿’的两倍重。”
埃里希盯着远处的机库大门,那扇门高得异乎寻常——至少四米高,宽度足以让两辆四号坦克并排通过。“88毫米主炮,”他说,声音里有一种技术性的专注,这或许是他应对创伤的方式,“克虏伯的kwk 36 l\/56,炮口初速超过每秒八百米。理论上,在两千米距离能击穿我们遇到过的任何苏联坦克的正面装甲。”
约阿希姆只是站着,身体微微发抖——不全是寒冷所致。施耐德调整了一下眼镜,这个年轻人从斯大林格勒回来后开始戴眼镜,视力在严寒和疲惫中受损了。
我看向自己的双手。在斯大林格勒的最后几天,它们会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颤抖,现在好多了,但还没完全恢复。梦魇还在,那些惩戒营士兵空洞的眼神,kv-1燃烧的浓烟,雪地上冻硬的尸体...这些画面会在深夜造访,带来一身冷汗和再也无法入睡的长夜。
机库的门开始移动,缓慢地、沉重地向两侧滑开。
最先出现的是履带。比任何我们见过的坦克履带都宽,单块履带板几乎有人的前臂那么长。然后是整个行走装置——交错重叠的负重轮,复杂的扭杆悬挂系统。接着是车体,庞大得令人窒息,前装甲板几乎是垂直的,但厚度...
“天啊,”威廉喃喃道,“那不是装甲,那是一堵墙。”
当整个坦克完全驶出机库,停在阳光下时,我们都沉默了。
它不像我们见过的任何坦克。四号坦克还有某种比例上的协调感,三号坦克甚至显得优雅,但这东西...这是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棱角分明的车体,厚重的装甲板用螺栓和焊接连接,炮塔居中布置,长身管的88毫米炮像一柄指向天空的巨剑。侧面裙板覆盖着上半部分履带,车体侧面有用于涉深水的通气管安装座。
一个穿着黑色装甲兵制服的技术军官走到坦克旁,敲了敲前装甲,发出沉闷的、令人安心的厚重声响。
“先生们,”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自豪,“这是panzerkampfwagen vi ausf. e,你们可能听说过它的代号:‘虎式’。”
虎式。这个词在军中流传已有一段时间,但大多数人以为只是谣言,是绝望中编造的神话。然而它就在这里,真实得令人敬畏,也令人恐惧。
“战斗全重五十六吨,”军官继续介绍,像在展示一件艺术品,“前装甲一百毫米,侧面和后面八十毫米。迈巴赫hl210 p45发动机,六百五十马力,公路最高时速三十八公里,越野约二十公里。主炮备弹九十二发,机枪弹药五千七百发。”
他停顿了一下,让我们消化这些数字。“它的装甲在正常交战距离免疫目前所有盟军反坦克武器的正面射击。它的主炮能击穿两千米外任何已知坦克的装甲。这是战争的决定性武器,先生们。”
战争的决定性武器。在斯大林格勒,我们听过类似的话——关于闪电战,关于冬季装备,关于新战术。每次我们都相信,或试图相信。现在,面对这个钢铁巨物,我想相信,但心底有个声音在问:如果连这个也失败了呢?
“车组可以上前查看。”
我们慢慢走近。从近处看,它更加庞大。我必须仰头才能看到炮塔顶端。履带宽度几乎达到我的腰部高度。车体侧面的检修舱盖厚实得像是银行金库的门。
威廉伸手摸了摸前装甲,动作近乎虔诚。“这厚度...难怪要这么宽的履带分散重量。”
埃里希已经爬上了车体,研究炮塔和主炮。“炮盾估计有一百二十毫米,”他大声说,“而且是曲面设计,容易跳弹。观瞄系统...看起来是蔡司的tzf 9b型双目镜,比四号上的先进。”
约阿希姆站在车尾,看着巨大的发动机舱盖。“维修起来会是噩梦,”他务实地说,“在战场上更换变速箱或发动机...可能需要起重机。”
施耐德找到了无线电员的位置。“fug 5电台,标准配置,但空间...比四号宽敞不少。至少不用蜷缩着操作了。”
我在坦克周围走了一圈,手拂过冰冷的装甲。它让我想起kv-1——那种压倒性的、纯粹的质量感。但kv-1是粗犷的、实用的,而这个德国造物透着精密和过度设计的气息。每个焊接缝都整齐,每个螺栓都精确排列,装甲板边缘打磨光滑。
技术军官示意我们聚集。“你们车组被选中接收这辆坦克,原因很简单:你们在斯大林格勒的表现。你们面对过最糟糕的情况,学会了生存,更重要的是,学会了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装备性能。”
他递给我一个文件夹。“这是初步技术手册和维护指南。你们有两周时间熟悉它,然后会有战术训练和实弹射击。三月初,你们将被部署到...某个需要‘决定性武器’的地方。”
他没有说具体地点,但我们都明白:东线,某个局势危急的段落,也许是库尔斯克突出部,也许是哈尔科夫方向。虎式不会去安静的战区。
“现在,”军官说,“给它起个名字吧。传统。”
我们互相看了看。坦克手的传统——给自己的坐骑命名,赋予冰冷的钢铁一点人性,一点灵魂。这是小小的迷信,但在战场上,这些小迷信有时比装甲更让人安心。
“艾玛”是我们的第一辆二号坦克,在挪威的雪地里。“罗蕾莱”是第一辆四号,在苏联的草原上燃烧。“莱茵女儿”陪伴我们最久,从莫斯科郊外的寒冬到斯大林格勒的地狱。
现在,这个新巨物...
“巨兽。”威廉突然说。
我们都看向他。
“在斯大林格勒,我们叫kv-1‘巨兽’,”他解释道,声音平静,“那东西几乎杀死了我们好几次。现在...”他拍了拍虎式的装甲,“现在我们有自己的巨兽了。我们应该记住敌人是什么样子,也应该记住我们曾经多么害怕它。现在恐惧在我们这边了。”
短暂的沉默。然后埃里希点头:“‘巨兽’。合适。它看起来就像神话里的怪物。”
约阿希姆和施耐德也表示同意。
我看着这个钢铁怪物,这个被设计用来扭转战局、重获主动权的武器。在它的阴影里,我感到的不是自豪或力量,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压倒性的责任感。
“好吧,”我说,“‘巨兽’。”
技术军官记录下来。“好名字。现在,谁想第一个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