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七年,冬,小寒。
枕河镇的雾,是裹着水腥气的。
卯时刚过,苏砚背着半旧的工具箱,踩着青石板路上的薄冰往镇西头走。冰面下的河水黑沉沉的,偶尔有碎冰碰撞,发出“咔啦”的轻响,像有人在水下磨牙。他是三个月前落脚在这镇上的,说是古物修复师,却只接木活,尤其偏爱修复那些朽坏到近乎散架的旧木件,每日天不亮就去河边捡浮木,傍晚才回租住的老宅子,木门吱呀一关,便再不出声。
枕河镇的人都不喜欢他。
倒不是因为他生得孤僻——苏砚生得清瘦,眉眼间带着股书卷气,只是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常年缠着布条,据说那是修复古木时被木屑扎破,烂了皮肉,总也长不好,远远望去,像两根缠着尸布的骨头。更让人膈应的是,他住的那间老宅子,原是镇上顾秀才的故居,顾秀才十年前突然失踪,只在书房的梁上留下半块染血的绣帕,自那以后,宅子就闹了邪,夜里常能听见木头“咯吱咯吱”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屋里拉锯,却从没见过人影。
“苏先生,又去捡木头?”街角卖早点的陈婆掀开蒸笼,白汽裹着面香飘出来,眼神却瞟着苏砚的工具箱,带着几分忌惮。
苏砚停下脚步,点了点头,声音清冽如冰:“陈婆早,今日想找块硬木,修个旧妆奁。”
陈婆手里的蒸笼盖“当啷”一声掉在案板上,她慌忙捡起来,压低声音:“苏先生,可别去下游捡!昨儿个夜里,张打鱼的在下游捞起块沉木,黑沉沉的,上面还缠着头发似的细藤,他以为是好木料,扛回家想做个木盆,结果今晨被人发现死在自家院里,浑身的血都被吸干了,皮肤皱得像脱水的树皮,手里还攥着半截藤条,藤条的断口处,像是……像是牙齿咬的。”
苏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工具箱上的铜锁,那锁是老物件,上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纹络里嵌着些暗红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沉木在哪?”
“还在张打鱼家院里呢!”陈婆往镇东头指了指,脸都白了,“镇长已经让人围起来了,说那是邪物,要等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烧了。苏先生,你可别去凑那热闹,那木头邪性得很!”
苏砚没再说话,转身往镇东头走。雾汽更浓了,黏在脸上,凉得刺骨,远处的房屋轮廓模糊,像浸在墨水里的纸人。他走得极稳,青石板上的薄冰被踩得“咯吱”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死人的骨头缝里。
张打鱼家在镇子最东头,紧挨着河边。院子外围了不少人,都缩着脖子往里头瞧,脸上带着又怕又好奇的神色。苏砚挤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块沉木。
它就躺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约莫半人高,碗口粗细,通体发黑,却不是木头的本色,更像是被墨水泡透了,又经年月沉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油腻感。木身上确实缠着些细藤,青黑色,像女人未梳理的长发,随意地缠绕着,有些藤条还钻进了木头的裂纹里,像是在吸食什么。
张打鱼的尸体就躺在沉木旁边,身体蜷缩着,皮肤呈深褐色,紧紧贴在骨头上,双眼圆睁,瞳孔里蒙着一层白膜,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他的右手攥得死死的,苏砚凑近了些,能看见那截藤条的断口处,确实有细密的齿痕,不是野兽的尖牙,倒像是人的牙齿,小巧、整齐,甚至能看见齿缝里嵌着的暗红肉丝。
“这木头……不对劲。”人群里有人低声说,“你看它的纹路,怎么像是绣出来的?”
苏砚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沉木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一块相对完整的木纹,仔细一看,竟真的像是用线绣出来的图案——那是一朵缠枝莲,花瓣层层叠叠,脉络清晰,只是线条是木头本身的纹理,深浅不一,像是有人用针蘸着木浆,一针一线绣在了上面。
更诡异的是,那缠枝莲的花蕊里,嵌着一颗细小的、白色的东西,像是珍珠,又像是……牙齿。
苏砚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他修复过无数古木,见过雷击的、虫蛀的、水泡的,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木头——它的密度极大,摸上去凉得像铁,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像是刚从活人的身体里取出来的。
“午时到了,烧了它!”镇长带着几个壮汉走过来,手里拿着火把,脸色凝重。
火把刚靠近沉木,那些缠在木身上的细藤突然动了!像是被火烫到,猛地收缩、扭动,发出“嘶嘶”的声响,原本贴在木头上的藤条,竟直直地竖了起来,尖端对着火把,像是在示威。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往后退。
苏砚却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去碰那些藤条。
“苏先生,别碰!”旁边一个老汉拉住他,“那是鬼藤!会缠人的魂!”
苏砚的指尖已经快要碰到藤条,那藤条突然猛地转向,尖端对着他的手指,像是有眼睛似的。他清楚地看见,藤条的尖端不是圆的,而是裂开的,像一张极小的嘴,嘴里藏着几颗细如米粒的牙齿。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一串紫檀佛珠突然发烫,像是被火烧了似的。苏砚猛地缩回手,佛珠上的每一颗珠子都变得通红,上面刻着的经文像是活了过来,隐隐发出微光。
那些藤条像是被佛珠的光吓到了,瞬间缩回,紧紧贴在沉木上,一动不动,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像是普通的枯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