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得轻巧。”男子别过脸,语气却缓和了些,“我上周去拍缂丝非遗,传承人老太太的儿子在隔壁开剧本杀店,日入三万。老太太守着价值百万的织机,三个月没接到订单。您要是她儿子,您选哪个?”
这个问题像重锤敲在我心上。他想起去年考察的青瓷工坊,年轻的匠人白天直播带货卖马克杯,深夜才能偷偷烧制传统哥窑开片。文化传承与现实生存的撕扯,远比文件报告里写得残酷。
“所以更需要找到平衡点。”钟长河蹲下身,轻轻拿起那个被吐槽的“赛博孙悟空”,面人虽然造型夸张,但金箍棒上的云纹依稀可见宋代“绞胎”工艺的影子,“比如这个面人,老师傅尝试融合动漫元素未必是坏事,只是技法还需要打磨。我们缺的不是创新的勇气,是把传统技艺转化为现代产品的能力。”
他的指尖拂过面人变形的脸颊,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刚参加工作时,在老街巷尾看到的情景:捏面人的王大爷总能根据孩子们的要求,把孙悟空捏成《西游记》《大闹天宫》动画片等不同版本,那时的传统与流行,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割裂。
“您是……”格子衬衫男突然放下手机,眼神里带着探究,“我好像在新闻里见过您?”
钟长河站起身,将面人放回摊位:“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吐槽解决不了问题。如果你真关心这些老手艺,不如用你的镜头,多拍些老师傅们凌晨五点调面团、深夜十二点练指法的样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举着手机的年轻人,“真正的文化自信,不是把老物件锁进博物馆,而是让千年的技艺,能在今天的年轻人手里,捏出明天的故事。”
格子衬衫男沉默了,镜头缓缓垂下,对准案板上那团被揉得发亮的面团。阳光穿过人群的缝隙,在面人孙悟空的脸上投下奇妙的光影,仿佛那夸张的塑料感五官里,正慢慢透出属于传统文化的温润光泽。
活动结束时,钟长河在出口处又遇见了那个年轻人。他正在给老师傅拍特写,镜头里不再有戏谑的吐槽,只有专注的捕捉——老师傅布满老茧的手指捏起米粒大小的面团,眨眼间就赋予了面人灵动的眉眼。
“我叫林墨。”年轻人主动递过名片,背面印着行娟秀的毛笔字:“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他接过名片时,注意到林墨手机屏保是张泛黄的老照片,穿中山装的老者正在教孩童捏面人,背景里的老槐树,和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一模一样。
“刚才的话……谢谢您。”林墨挠了挠头,耳尖微微发红,“其实我爷爷就是捏面人的,他临终前说,手艺传不下去,不是因为年轻人不爱,是我们老了,讲不动故事了。”
钟长河望着不远处正在直播的汉服小姑娘,她正举着那个“赛博孙悟空”讲解传统面塑里的“彩塑”技法,围观的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路上交织成奇妙的图案,像极了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的碰撞融合。
“故事永远有人听,关键是谁来讲,怎么讲。”钟长河拍了拍林墨的肩膀,转身走向等候的车辆。公文包里的文化发展规划草案,突然变得沉甸甸的。他想起刚才林墨镜头里老师傅重新拿起竹签的样子,那双颤抖的手,正捏起一团承载着千年技艺的新面。
车窗外,暮色中的老城区亮起灯笼,传统宫灯与现代霓虹在暮色中交相辉映。钟长河翻开笔记本,在“文化自信建设”那页写下:“找到传统与现代的黄金分割点——让老手艺会说话,让年轻人爱倾听。”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他仿佛听见千年文化长河奔涌向前的声响,那声音里,既有老槐树年轮般的厚重底蕴,也有年轻人手机直播时的鲜活笑语。而连接这一切的桥梁,正需要无数双手,像捏面人那样,小心翼翼而又充满创造力地,一点点搭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