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二月初四
酉时刚过,天还没全黑。
夷州以北二百里的海面上,风浪起来了。浪头不高,但一波接一波,推着船身左右摇晃。甘宁站在旗舰船头,手搭凉棚望着南边——夷州岛的轮廓在暮色里灰蒙蒙的,像浮在水上的巨龟。
“将军,”副将凑过来,“贺齐的水寨还打不打?”
甘宁还没答,东边海平线上忽然冒出个黑点。接着是两个,三个……一眨眼,二十多条船的影子破开暮霭,正朝这边来。船帆鼓得满满的,速度快得很。
斥候船像箭一样划过来,船头的士卒扯着嗓子喊:“东南方向!船队!打的是吴侯旗!”
甘宁眼睛眯起来。他盯着最前面那条船上飘着的旗帜,绛红的底子,金色的“吴”字,在越来越暗的天光里刺眼得很。
“孙权……”他舔了舔嘴唇,“还真来了。”
副将急道:“将军,打还是让?”
“打。”甘宁转身,声音像砸在甲板上,“传令:各船转向,截住他们!贺齐的水寨先放着,煮熟的王八跑不了!”
号角声撕裂海风。十五艘汉军战船同时转舵,帆索哗啦啦响,船身在浪里划出白色的弧线。像一群闻到血腥的鲨鱼,朝着南来的船队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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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统在船队最后面那条旗舰上。
他是自己要求断后的。陆逊原话说:“公绩(凌统字)勇烈,可为后拒。”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把他放在最危险的位置。凌统知道,但他不在乎。父亲凌操死在甘宁箭下那年,他梦里都是那张弓,那支箭。
副将忽然喊:“将军!前面有船!”
凌统冲到船舷边。暮色里,汉军的黑色战帆像一片移动的礁石,正快速逼近。他死死盯着最前面那艘船的主桅——那里挂着一面将旗,白底黑字,一个“甘”字。
血猛地冲上头顶。
“是甘宁……”他声音发哑,手攥得指节发白。
“将军!”副将抓住他胳膊,“敌众我寡,不可硬拼!当护主公全速南下,与陆将军会合!”
凌统甩开他。他盯着那面旗,眼睛红得吓人。
“传令:本舰转向,迎敌。”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其余船只保护主公继续南下,不得回头。”
“将军!”
“执行军令!”
旗舰的舵猛地打满。船身在浪里剧烈倾斜,甲板上的士卒差点摔倒。船头劈开海水,迎着汉军舰队冲过去。后面十九艘船没停,帆升到最高,朝着夷州方向加速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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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船舱里,孙权听到禀报,手里的茶盏哐当掉在地上。
“胡闹!”他脸色发青,“传令让凌统回来!回来!”
陆逊坐在他对面,慢慢把掉在地上的茶盏碎片捡起来,放在案上。
“主公,”他声音平静,“凌公绩心结已深。今日不见甘宁便罢,既见之,必死战。强令撤回,反损士气,更乱军心。”
孙权瞪着他:“你就看着他去送死?!”
陆逊抬起眼:“凌统不去,甘宁便会追上来。届时二十条船,一条都跑不掉。”
舱里死寂。船身在浪里起伏,灯架上的火苗跟着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舱壁上,扭曲变形。
外面传来隐约的号角声,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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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相距一里时,甘宁下令停止前进。
十五艘汉军战船展开成半圆,像张开的网,把凌统的旗舰围在中间。弓弩手已经就位,箭尖在暮色里闪着寒光。但甘宁没下令放箭。
他看见了船头那个人。
年轻的,穿着精甲,持着长矛,像根钉子钉在船头。海风吹起他头盔下的发梢,露出一张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
甘宁认出来了。他见过这张脸——八年前在夏口城下,那个扑在凌操尸体上哭嚎的少年。现在长大了,眼睛里烧着火,那火是冲他来的。
凌统忽然动了。
他跃上船头最高的位置,长矛举起,直指甘宁。
“甘兴霸!”声音在海风里炸开,“可还认得某?!”
甘宁往前走了两步,手按着刀柄。
“凌公绩?”
“正是!”凌统嘶吼,“昔年在夏口,汝箭杀吾父凌操!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海上相逢,可敢与某单独一战,了结父仇?!”
这话像石头砸进海里,两边的士卒都听见了。汉军船上有老兵低声道:“凌操……是那个凌操……”
甘宁身边的副将急道:“将军,彼为困兽,何必应战?乱箭射杀便是!”
甘宁没说话。他看着凌统,看着那双烧红的眼睛,想起八年前那个扑在尸体上的少年。他记得自己当时收弓时,心里没什么感觉——战场上你杀我我杀你,天经地义。但现在看着这个年轻人,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被刺了一下。
他抬手,止住副将的话。
然后抬头,声音朗朗传出去:
“凌统!某应你!”
副将脸色大变:“将军!”
甘宁转头看他,眼神冷下来:“凌操确是某所杀。其子寻仇,天经地义。某若避战,天下笑我畏一孺子!”他顿了顿,“两船相接,船头决战,生死各安天命——凌统,你可听清了?!”
凌统在那边狂笑:“好!甘兴霸,算你是条汉子!”
两边的船开始缓缓靠近。海浪推着船身,一荡一荡的。暮色越来越浓,天边最后一点光沉进海里,星星还没出来。船上的火把点起来了,火光在漆黑的海面上跳着,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