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
建业城外的码头上,江水拍着石岸,哗啦,哗啦。陆绩和朱治站在栈桥边,两人都穿着深色衣袍,脸色和天色一样灰蒙蒙的。他们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了——天没亮就来了,奉的是刘备的命:“若夷州有使来,即刻接入,不得延误。”
江面上终于有了动静。
一条小船从雾里钻出来。船不大,丈许长,单桅,帆是灰褐色的粗布,补丁摞着补丁。船上三个人:一个掌舵的老汉,一个按刀的护卫,中间跪坐着的那个双手捧着一只黑漆木匣。
船靠岸,缆绳抛上来。捧匣的人站起身,动作有些僵——显然在船上跪久了。他一步步走上栈桥,走到陆绩和朱治面前,跪下,将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夷州陆将军、朱将军命,献此物于刘大王,以为诚意。”
声音沙哑,带着海风刮过的糙。
陆绩看了朱治一眼。朱治点点头,花白的胡须在晨风里微微颤着。陆绩上前,接过木匣。
匣子不重,乌沉沉的,边角磨得光滑。匣口封着红蜡,蜡上压了个印——陆逊的私印,“伯言”两个篆字清清楚楚。陆绩从袖中抽出短刀,刀尖沿着蜡封一划。
盖子开了。
里面铺着一层石灰,石灰上搁着一颗人头。脸朝上,眼睛闭着,嘴唇抿成一条死白的线。头发被石灰渍得发黄,但五官还能辨认——宽额,高颧骨,左颊有道旧疤,从眼角划到下巴。
是潘璋。潘文珪。
陆绩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他想起去年在吴县见过潘璋一次,那时潘璋刚升了偏将军,骑着高头马招摇过市,马鞭指指点点,呵斥街边摊贩让路。现在这颗脑袋安静地躺在木匣里,石灰吸干了血,皮肉缩着,显得比活着时小了一圈。
朱治也凑过来看。老人叹了口气,声音很轻:“文珪……终究是这般下场。”
匣子里还有两卷帛书。陆绩取出,展开第一封——是陆逊的笔迹,字迹工整,像用尺子量过:
“罪臣逊谨拜大王驾前:去岁腊月,潘璋擅启边衅,伪盗劫掠王师商船,又令部曲马忠射杀汉军,挑动海疆不宁。此獠骄横,屡违军令,臣等失察,致酿大祸。今已擒斩此獠,献其首级,以表悔过之心。望大王念及江东百万生灵,怜逊等困守孤岛之苦,早定和议,则海疆可宁,百姓可安……”
第二封是联署。朱然、贺齐、吕范三个人的名字并排,下面是证词:某年某月某日,潘璋部于某海域劫商船三艘,杀水手四十七人,掠货值千金;某日,潘璋令马忠射杀甘宁部哨探;某日,潘璋私分赃物,未缴公库……条条缕缕,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俱全。
陆绩看完,将帛书重新卷好,放回匣中。他抬头对使者说:“回去告诉伯言,礼,收到了。”
使者叩首,起身,退着回到小船上。船桨划开江水,很快又没入晨雾里。
朱治望着江面,忽然说:“公纪,你觉得伯言这礼……送得如何?”
陆绩抱着木匣,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漆面。
“送得聪明。”他低声说,“送了颗该送的头,说了番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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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七天前,二月廿六的夷州。
主寨的议事厅里点了八盏油灯,还是暗。海岛的夜潮气重,墙上返着湿漉漉的水光。孙权坐在主位,身上裹着厚裘——夷州比建业冷,尤其夜里。他脸色发青,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
陆逊站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身后是朱然、贺齐、吕范。四个人像一堵墙,把灯火的光挡去大半。
“主公,”陆逊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说天气,“刘备已全据江东。丹阳、吴郡、会稽、豫章、庐陵、庐江——六郡尽归其手。张子布献了印,周幼平(周泰)自刎,凌公绩(凌统)投海。咱们在夷州,兵不过三万,粮仅支半年。”
孙权眼皮抬了抬,没说话。
“欲求存续,非与刘备谈判不可。”陆逊继续说,“然谈判需有‘礼’。刘备最恨者,非主公,乃劫掠商船、射杀马忠、挑起海衅之人。”
贺齐这时上前一步,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摊开在孙权面前的案上。
“去岁腊月,”他手指点着上面的字,“潘璋部伪装海盗,于琉球海域劫甘宁商船三艘。杀水手四十七人,掳货值千金。此事有生还水手三人证词,有劫获赃物清单在此。马忠之死,亦是潘璋部先放箭挑衅。”
孙权盯着那份清单。丝绸、瓷器、茶叶、药材……一项项列得清楚,最后有个总计:值金一千二百两。
“这些……”他喉咙发干,“这些货呢?”
“潘璋私分了。”贺齐说,“未缴公库,亦未上报。”
厅外忽然传来挣扎声。两个甲士押着一个人进来——潘璋。他没戴盔,头发散乱,甲胄被扒了,只穿着单衣。见到孙权,他眼睛瞪圆了,挣开甲士扑到案前。
“主公!末将皆是奉主公密令!是主公说——”
“住口!”吕范一声厉喝打断他。
吕范走到孙权身侧,俯身,声音压得极低,但厅里每个人都听得见:“主公,事已至此,需有人担罪。潘璋寒微出身,淮泗旧部里素无根基,正是合适人选。”他顿了顿,“刘备要个交代,咱们给他个交代。如此,谈判时主公的罪责可轻三分。”
孙权的手在案下攥紧了。他看向陆逊,陆逊垂着眼;看向朱然,朱然面无表情;看向贺齐,贺齐盯着那份清单。最后他看向潘璋——潘璋跪在那儿,眼睛红得滴血,嘴唇哆嗦着,像条搁浅的鱼。
“主公……”潘璋声音发颤,“末将跟了主公十二年……”
十二年。孙权想起初平年间,潘璋还是个什长,跟着他剿山贼,夜里站岗从不偷懒。后来一步步升上来,脏活累活都肯干,从不多问。是条好狗,忠心,听话,咬人狠。
他闭上限。
“……按伯言之意办。”
“主公——!”潘璋嘶吼。
甲士上前拖他。潘璋挣扎,腿蹬在地上,指甲抠进砖缝。被拖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盯着孙权,盯着陆逊,盯着厅里每一个人,牙齿咬得咯吱响。
“好!好一个江东世家!”他狂笑,笑声像夜枭,“今日是我,明日轮到谁?!你们这些——”
声音戛然而止。甲士捂住了他的嘴。
厅里重新静下来。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