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夷州以北二十里的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
海平得像块青灰色的琉璃,倒映着天上棉絮似的云。两艘楼船静静泊着,相隔二十丈,船下的水波一圈圈荡开,偶尔交叠在一起,又各自散开。东边那艘挂着王旗和使节旗,旗上墨黑的“汉”字沉甸甸的;西边那艘旗矮了半格,绛红的底色上一个“吴”字,旁边是面陆字将旗,在无风的海天里软软垂着。
巳时正,两船缓缓靠拢。
跳板从“吴安号”伸过来,搭在“汉和号”的船舷上。陆逊第一个走上来,身后跟着吕范、朱然、贺齐。四个人都穿着正式的朝服——虽然是旧吴的制式,但浆洗得干净,连绶带的结都系得一丝不苟。
诸葛瑾迎在船舷边。他今日也着了使臣的深衣,头戴进贤冠,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
“伯言将军,”他拱手,“久违了。”
陆逊还礼,动作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子瑜先生,风采依旧。”
两人对视了一眼。诸葛瑾想起很多年前在吴县,陆逊还是个跟在陆康身后的少年,安静,眼神却亮。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像结了层薄冰,把所有的情绪都冻在底下。
“请。”诸葛瑾侧身引路。
主舱里摆了张长案,双方对坐。陆绩坐在诸葛瑾下手,吕范坐在陆逊下手。朱然和贺齐坐在末位,腰杆挺得笔直,手按在膝上,像两尊石像。侍者上了茶,退出去,舱门轻轻合上。
茶香在舱里飘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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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瑾从袖中取出帛书,展开。
“大汉蜀王备,谕夷州诸君。”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今天下一统乃大势,海内思安久矣。今遣使持节,宣示王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面四人。
“大王有三请。”
“第一,请权去吴侯之号,奉还印绶。朝廷当于洛阳赐宅邸、俸禄,荣养天年。孙氏宗族,一律保全,迁洛安置。”
“第二,夷州本汉土,当设夷州都督府,直属朝廷。驻军、官员由朝廷委派。现有夷州官吏,经考绩可留用。”
“第三,所有私兵部曲造册登记,择优编入朝廷水师,余者解甲归农。奉邑田亩,依朝廷新政重新丈量授田。”
念完了,他将帛书轻轻放在案上。
舱里静了片刻。海浪轻轻拍着船身,哗,哗,一下又一下。
诸葛瑾抬手示意。舱外进来两个随从,抬着一只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金锭和成捆的帛匹。
“大王知诸位劳苦,”诸葛瑾说,“特赐金五百斤、帛千匹,慰劳将士。”
金光在舱里晃了一下。陆逊看了一眼,没说话。吕范的喉结动了动,朱然和贺齐依旧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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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从舷窗斜照进来,在长案上切出一块明亮的光斑。
陆逊终于开口。
“子瑜先生所言,俱在情理。”他声音平稳,“然夷州三万将士,非为一人一家而战,乃为保全江东元气而退守于此。今既和议,逊有三请。”
诸葛瑾伸手:“请讲。”
“第一,吴侯去号可也,然须明诏天下:孙权系‘自愿归附’,朝廷‘优礼相待’。不得以罪臣视之,不得损其性命尊严。孙氏宗庙祭祀,朝廷出资维持。”
“第二,贺公苗经营夷州六年,垦田、筑港、通商,所费甚巨。请朝廷承认现有开发成果,夷州港税、市舶之利,江东参与世家享三成。新设海贸司,江东世家可凭资入股,占股不低于三成。”
“第三,陆逊、朱然、贺齐等率众归附,功在免战。请朝廷赐爵,赐内地奉邑,以示褒奖。现有部曲精锐,可整编为‘东海水师别部’,仍由旧将统带一段时期,以安军心。”
每一条都清晰,每一条都有分寸。诸葛瑾听着,手指在案上轻轻叩着。他忽然想起临行前诸葛亮的话:“陆伯言要的,不是苟活,是体面,是未来。”
吕范这时轻咳了一声。
“范有一言,”他微微倾身,“不知当讲否。”
诸葛瑾看向他:“子衡先生请讲。”
“今两家既和,当结永好。”吕范声音温和,像在说家常,“吴侯有一妹,尚香公主,年方廿二,贤淑知礼。闻大王有义子刘封,英武有为,现任瀛洲都护使,尚未婚配。”
舱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
吕范顿了顿,继续说:“若得两家联姻,则江东与朝廷,非止君臣,更为姻亲。日后江东世家欲往瀛洲经营,有封公子照拂;朝廷欲安江东人心,有孙氏血脉为纽带——岂不两便?”
这话说完,舱里静得能听见茶汤凉下来的声音。
陆绩眼睛亮了亮。他看了眼陆逊,陆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嘴角似乎松了松。朱然和贺齐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