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病房门又被轻轻推开,方远凝提着一个公文包和一个小巧的蛋糕盒子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
“爸,妈,文兮,慕医生。”他依次打招呼,看到慕景渊也在,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妹妹安静看书的侧影,脸上的疲色稍缓,“还好,都没睡。路上有点堵,刚去买了点婉凝以前爱吃的栗子蛋糕,低糖的,明天给她当点心。”
“哥。”方婉凝听到声音,从绘本上抬起头,看到方远凝,眼睛又弯了弯,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清晰。
“哎,婉婉在看什么书呢?”方远凝放下东西,走过去,语气是兄长特有的温和。
方婉凝把绘本往他那边举了举,指着上面一只抱着松果的小松鼠,没说话,但眼神亮亮的。
方远凝摸了摸她的头,这才转向其他人,在沙发上坐下,松了松领带,显然是忙了一整天。
陈书仪又给他也盛了碗汤。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几人安静喝汤的声音和方婉凝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气氛安宁。
喝了几口汤,陈书仪看着女儿恬静的侧脸,似乎比前几日更显红润一点,忍不住带着期盼开口,语气里是小心翼翼的乐观:“今天王医生来查房的时候还说呢,婉凝最近各项指标都越来越稳了,肝肾功能、血象、还有那个什么……白蛋白,都上来了。精神头看着也好些了,手也比之前有劲。”她看向慕景渊,像是寻求确认,又像是分享喜悦,“景渊,你是专家,你看……照这个趋势,再好好恢复几个月,是不是……是不是等天气再暖和稳定些,就有希望……出院回家调养了?”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病房里安静的气氛起了微澜。
方峻林放下手里的报纸,看向慕景渊。方远凝喝汤的动作也顿住了。齐文兮则保持着温和的表情,目光落在慕景渊身上,等待他的专业判断。连方婉凝都似乎从绘本中分出了一丝注意力,抬起眼,看向了坐在床边的慕景渊,眼神里带着一丝懵懂的期待。
出院回家。这四个字,对在这里熬了数月、历经生死劫难的方家人来说,无疑是黑暗尽头最诱人的曙光,是支撑他们日复一日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但同时,他们也清楚方婉凝情况的复杂性,尤其是她精神认知上的波动,让“出院”二字既充满希望,又隐含不安。
慕景渊握着汤勺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放下勺子,将汤碗轻轻搁在床头柜上,动作平稳。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方婉凝脸上,与她带着依赖和懵懂期盼的眼神对视了一秒,然后缓缓扫过陈书仪充满希望的脸、方峻林沉稳中透出紧张的神色,以及方远凝和齐文兮专注的目光。
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组织最准确、最稳妥的语言。病房里静得能听到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从目前的身体指标和神经功能恢复来看,”慕景渊开口,声音是惯有的冷静平稳,带着医生的审慎,“确实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手术修补成功,颅内压稳定,营养状况改善,基础的生理机能都在恢复。这是非常好的基础。”
他先给出了肯定的部分,这让陈书仪脸上的期盼之色更浓。
“但是,”慕景渊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稳清晰,每个字都带着分量,“出院回家调养,不仅仅看生理指标。更关键的,是神经认知功能的进一步恢复,情绪和精神的稳定性,以及独立完成基本日常生活活动的能力,还有……应对可能出现的认知波动或情绪起伏的能力。”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方婉凝身上,她正静静听着,眼神清澈却似乎并未完全理解他话语中的全部含义。
“接下来的几个月,重点会从急性期的医疗监护和生命支持,逐步转向高强度的系统性康复训练,包括肢体功能、平衡协调、手部精细动作,以及更重要的、针对性的认知功能训练和情绪管理。”他的解释专业而清晰,既是对家人说明,也像是对病床上的方婉凝进行一种温和的告知,“同时,需要为她逐步重建一个稳定、规律、支持性的生活环境,无论是继续在医院康复病房,还是未来过渡到家庭环境,这个环境的准备和家人的支持方式,都非常关键。”
他没有直接说“可以”或“不可以”,而是将“出院”拆解成了一系列需要逐项达成的具体目标和需要精心准备的条件。这既避免了给家人不切实际的希望,也指明了接下来努力的具体方向。
陈书仪眼中的光芒稍微沉淀了一些,变成了更踏实的理解。她点点头:“是,是……王医生也提过,说后面的康复路还长,急不得。我就是看婉婉一天天好起来,心里高兴,就想着……”
“妈,慕医生说得对。”方远凝接过话头,语气沉稳,“出院是目标,但不是唯一目标。关键是婉凝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能不能安全、舒适、有质量地生活。咱们一步步来,把基础打牢。”他看向慕景渊,声音低沉,带着兄长对妹妹的关切,也带着对眼前这位既是顶尖医生又是妹夫的男人的复杂信赖:“慕医生,后续的康复方案,还有家庭环境调整的建议,可能……主要就得靠你和文兮多费心指导了。我们毕竟不懂这些,只能打打下手。”
他将慕景渊和齐文兮并提,既点明了两人在专业上的关键作用,也无形中确认了慕景渊在这个家庭康复计划中不可替代的核心位置——不只是医生,更是家人,是丈夫。
慕景渊闻言,目光从方婉凝身上转向方远凝。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但眼神沉静而专注。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这是自然。齐医生在精神心理和康复衔接方面经验丰富,后续的认知训练和家庭支持环境构建,她的专业意见至关重要。”他先肯定了齐文兮的作用,这是出于专业角度的客观陈述。
然后,他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瞬,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床上安静吃着蛋糕的方婉凝,再重新看向方远凝,以及旁边同样关切望来的陈书仪和方峻林,用更加清晰的语调继续说道:
“至于整体的康复方向和医疗层面的跟进,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他没有说“我会负责”,也没有用任何显得慷慨或沉重的词汇。一句“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平淡自然,却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磐石,稳稳地托住了方家父母方才因期盼“出院”而生出的些许忐忑,也回应了方远凝隐含的托付。
这句话里,剥离了客套,淡化了“辛苦”或“麻烦”的意味,将一切归结于“应该”——既是作为主治医生的职业责任,更是作为方婉凝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作为这个因灾难而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家庭一员,那份早已融入骨血、无需多言的责任与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