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开始下了,大片大片,像撕碎的棉絮。风一吹,卷得老梨树哗啦啦响,像哭,也像笑。
一天一夜过去。
湛昂然跪得笔直,雪埋到腰,眉毛、睫毛全白了,嘴唇裂了口子,血刚渗出来,就冻成冰碴子。屋里,柳阿九咳得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肺咳出来。师兄弟们围在窗边,看着他,哭成一团,却没一个人敢出去劝——师父发了话:谁敢出去,就逐出师门。
第二天夜里,雪停了,月亮出来了,冷冰冰挂在天边,像块冻硬的饼。
湛昂然已经跪不动了,身体前后晃,像风中的芦苇,却死活不倒。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恍惚间,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墙头翻下来,“咚”地摔在雪地里,又爬起来,一瘸一拐往这边跑。
人影跑到他面前,掀开斗篷,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鼻梁上沾着泥,却笑得眉眼弯弯——花书萱。
她身后,远远站着两个侍卫,想靠近,又不敢,急得直搓手。
“你、你怎么来了?”湛昂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一开口,血就顺着嘴角往下淌。
“我听说你跑了,又听说你在这儿跪着。”花书萱喘得像拉风箱,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往他嘴里塞,“快含着,这是人参养荣丸,我偷……我拿的我父皇的。”
湛昂然想推,却没力气,只能含住药丸,一股苦中带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像把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你傻呀!”花书萱一边说话,一边拿袖子给他擦嘴角的血,擦得自己袖口一片红,“跪坏了腿,还怎么唱戏?”
“我……得跪。”湛昂然喘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师父……不收我,我就不起来。”
“你师父是心软的人,你再跪一天,他肯定收。”花书萱咬了咬唇,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一把塞进他手里——
“给你!玫瑰松子糕,御膳房新做的,我偷偷揣了一路,还热着呢。”
纸包带着她的体温,透过雪风直往湛昂然掌心里钻。他冻得发木的指尖被那一点暖意烫得颤了颤,低头,只见淡粉色的糕点屑从纸缝里漏出来,混着玫瑰碎瓣,像雪里开出几朵小小的花。
“给你,再坚持一下。”她声音低低的,却异常清晰,“我……我走了,被人看见,对你不好。”
说完,她真就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回跑,跑两步,又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用口型道:
“别倒!”
湛昂然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忽然觉得,雪好像没那么冷了。他攥紧帕子,指节发白,却死死跪得笔直。
第三天黎明。
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穿过老梨树的枝丫,落在雪地上,金灿灿的。柳阿九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出来,站在湛昂然面前。老头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背也更驼,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低头,看着孩子——孩子已经冻僵了,睫毛上结着冰,嘴唇青紫,却还是挺得笔直,像根小竹竿。
“傻小子。”柳阿九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图啥?”
湛昂然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微微抬眼,眼神涣散,却还是那两个字:
“唱……戏……”
柳阿九忽然笑了,笑得满脸褶子堆成一朵菊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弯腰,一把抱住孩子,声音冲破寒风:
“收!我收!从今日起,你是我柳阿九的关门弟子!谁再敢欺负你,老子跟他拼命!”
湛昂然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却头一歪,晕死过去。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屋里暖烘烘的,炭盆烧得旺,药香混着松香,熏得人眼眶发潮。湛昂然睁开眼,看见师兄弟们围在床前,一个个眼睛红肿,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柳阿九坐在床边,正拿勺子给他喂药,见他醒了,老头手一抖,药洒了半碗,却顾不上擦,只一叠声问:
“醒了?疼不疼?饿不饿?”
湛昂然摇摇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师父……我、我还能唱吗?”
“能!怎么不能?”柳阿九一瞪眼,“老子收了你,就得把你教成角儿!唱到八十岁,唱到牙齿掉光,也得给老子唱!”
屋里响起一阵笑声,笑声冲出窗外,惊起老梨树上的一群麻雀,扑棱棱飞向远方。
窗外,雪开始化了,一滴一滴,从屋檐上落下来,像是谁在偷偷掉眼泪,又像是谁在偷偷笑。
雪水落在地上,汇成一条细细的小溪,蜿蜒着,流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