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奔宇一觉睡醒,暑气还未完全褪去,傍晚的风带着珠江口特有的潮湿,掠过骑楼老街的青石板路,卷起几片被晒得发蔫的梧桐叶。
西关深处,一栋不起眼的青砖小楼里,煤油灯的光晕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空气中弥漫着南洋香烟的醇厚气息、粗陶碗里凉茶的微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码头仓库的霉味——这里是江奔宇和兄弟们的临时据点,也是他们在羊城打拼的“司令部”。
小楼底层是一间打通的堂屋,八仙桌摆放在正中,桌面上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羊城晚报》,边角被茶水浸得发卷,旁边堆着几个印着“工农兵”字样的搪瓷杯,杯壁上结着一层浅浅的茶垢。
江奔宇坐在主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指尖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唯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算计。
“六子,”江奔宇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仓库那边加上派人暗中守着。还有你跟郑嘉伟递信息过去说:物资已到手,但是物资根本没有他提供的那么多。”他顿了顿,夹着香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烟灰簌簌落在报纸上,“语气别太冲,就按平时的样子说,别让他起疑心。”
鬼子六连忙应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磨掉了漆的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给江奔宇的烟续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支。他留着利落的短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听到江奔宇的吩咐,他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打火机差点没拿稳——郑嘉伟这次提供的物资清单,他们可是反复核对过的,足足堆满两个仓库的货,只多不少,怎么会少了?但他不敢多问,只是连忙从桌角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几张空白的电报纸和一支钢笔,准备记录要点。
坐在旁边的覃龙却忍不住了。覃龙听到江奔宇的话,他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满脸的疑惑问道:“老大,你这是?”
覃龙心里满是不解。郑嘉伟是港区郑家的三公子,这次主动联系他们,愿意提供一个信息,去港区弄到这批紧俏物资,其中的百分之二十的钱当做辛苦费,一是考验他们的本事,二是想拉他们入伙,一起打破羊城现有的黑市格局,随便吃下羊城的一些黑市。按说他们拿到物资,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怎么老大反而要跟郑嘉伟说物资不够?这不是明摆着要得罪人吗?而且郑家在港区根基深厚,在养成也是广有人脉,虽然郑家内部不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要是撕破脸,对他们这些外来打拼的人没什么好处。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眼神里的疑惑更重了,甚至带着一丝担忧。
江奔宇看着覃龙担忧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烟圈在灯光下慢慢扩散、消散。“既然他们郑家有内斗,那我就给他们添把火,让他们斗得更厉害!”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郑嘉伟想利用我们牵制他的几个兄弟,以为我们是他手里的棋子,那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他心里清楚,根据上世的记忆,这郑家这几年内部纷争不断,几个儿子为了家产争得头破血流。郑嘉伟看似主动示好,实则是想借助他们的力量,在家族斗争中占据上风。但江奔宇从来不是愿意被人当枪使的人,他要做的,是反过来利用这场内斗,为自己和兄弟们谋得最大的利益。物资数量不符,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这一步棋走好了,就能在郑家内部埋下相互怀疑的种子,让他们互相猜忌,自乱阵脚。
鬼子六也听出了门道,他停下手中的笔,抬眼看着江奔宇,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老大,你是想…”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猜到江奔宇不仅仅是想给郑家添乱,恐怕还有更大的图谋。
江奔宇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桌子,桌上的搪瓷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没错,就是你想的差不多。”他脸上的笑容更盛了,眼神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他郑嘉伟想让我们跟他混,那我何不是有这样的想法,让他加入我们?”
这话一出,覃龙和鬼子六都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江奔宇的野心竟然这么大。郑嘉伟是什么人?那是港区郑家的三公子,手里握着不少资源和人脉,在羊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他反过来加入他们这个暂时名不见经传的小团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覃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觉得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了,郑嘉伟怎么可能屈居人下?但看着江奔宇自信的眼神,他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江奔宇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既然他这么说,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鬼子六也皱起了眉头,心里盘算着这件事的可行性。他觉得老大的想法虽然大胆,但仔细一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郑嘉伟在家族斗争中并不占优势,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或许能改变局势。而他们如果能吸纳郑嘉伟,无疑会如虎添翼,在羊城的立足会更加稳固。只是,这中间的难度,可想而知。
“那这些物资怎么处理?”鬼子六定了定神,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他指了指仓库的方向说道,毕竟仓库那边里面装着这次从港区仓库提回来的物资,虽然比清单上的多了太多,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江奔宇弹了弹烟灰,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按他给的资料给他拉去七成,就咬死他给的信息有误,港区那边仓库就是这么多。”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坚定,“等他收到货,再暗中调查跟港区仓库那边核对,发现少了的部分,自然会怀疑是有人中饱私囊。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他们自己人就会互相猜忌,内斗只会更激烈。”
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这一步。港区仓库的管理各自安插自己人本就混乱,郑嘉伟派去对接的人,和仓库的管理人员之间未必干净。只要他们一口咬定物资只有这么多,郑嘉伟必然会怀疑是自己人动了手脚,要么是对接的人私吞了,要么是仓库家族里的管理人员搞了鬼。而这两种可能,都会让郑家内部的矛盾进一步激化。
“还有六子,”江奔宇看向鬼子六,加重了语气,“放出风声,就说你最近也在大量收购这些东西。最好你去打通一下关系,自己亲自去一趟港区。”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样子,我们再出手这些东西就名正言顺了,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而且,这些物资卖了的钱,就当郑嘉伟以后加入后的投股吧!”
鬼子六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江奔宇的用意。这样一来,既处理了物资,赚了钱,又为以后吸纳郑嘉伟埋下了伏笔,还能掩人耳目,真是一举多得。他连忙点头,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好的!老大,我知道了!”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怎么去港区打通关系,该找谁帮忙,又该怎么放出风声,确保万无一失。
覃龙也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佩服的神色。他不得不承认,江奔宇的心思实在是太缜密了,一步一步都算计得恰到好处。原本他还担心吞了这么多物资,要是出手肯定得罪郑家,现在看来,老大不仅不会得罪他们,反而能利用他们的内斗,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江奔宇看着两人的神色,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拿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茶水的微苦在舌尖蔓延开来,让他的思路更加清晰。“现在我们主要是在羊城那几个区活动?”他放下茶杯,对着鬼子六问道。
鬼子六连忙放下手中的钢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地记着各种信息。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回老大,我们主要在6个区活动,具体为:东山区、越秀区、荔湾区、海珠区、郊区,还有黄浦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老大,这里面有几个区得跟你说清楚。海珠区是1975年才由‘河南区’复名的,现在大家还习惯叫它河南区呢,不过正式场合都用海珠区的名字了。郊区就是后来白云区的前身,现在那边还比较偏僻,大多是农田和菜地。还有黄浦区,当时大家都写作‘黄浦区’,后来才规范成‘黄埔区’的,现在两种写法都有人用,但我们对外联系的时候,还是按规范的来。”
鬼子六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小本子上的记录,生怕江奔宇记不住。他知道,老大做事一向严谨,这些细节虽然看似不起眼,但有时候可能会影响到生意的成败。
江奔宇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示意。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羊城地图,摊开在八仙桌上。这张地图已经有些陈旧,边缘磨损严重,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重点区域。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慢慢滑动,从东山区到越秀区,再到荔湾区、海珠区,最后落在郊区和黄浦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