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那声闷响在寂静的廨舍里格外刺耳。李敏中将稿子重重合上,黄绫封皮在桌案上震起一层细灰,在午后的光柱里飞舞。
他看着柳彦卿,那双平时总是含笑、此刻却冷得像冬井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露出底下坚硬而危险的底色。
“柳侍读,”李敏中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就是这么编史的?”
柳彦卿挺直脊背,立在书案前三尺处,迎着那道目光:“下官愚钝,不知所指为何。”
“不知所指?”李敏中猛地翻开稿子,枯瘦的手指几乎戳穿纸页,“这里!永昌四年秋,北疆黑水城、白石堡相继失守,军民死伤逾万——你写‘兵部主事刘焕、户部郎中叶承嗣贪墨军饷合计八万七千两,致粮草不继、兵甲朽坏,实为两城失守主因’,还把名字白纸黑字列出来!刘焕是现任吏部右侍郎刘文正大人的亲侄子!叶承嗣是已故叶太傅最疼爱的长孙!你这是什么意思?掘人家的祖坟吗?!”
柳彦卿的目光落在稿子上那些墨迹清晰的文字上,声音平稳:“学士,此乃据实而录。当年三司会审卷宗、前线将士血书联名、阵亡将士家属控诉状,俱在档册。刘焕、叶承嗣二人贪墨证据确凿,已为先帝明旨处斩。下官不过是将《永昌实录》中已有的定论,转录入《纪要》而已。”
“转录?《实录》是怎么写的?‘经办官吏失职,已正国法’!这才叫春秋笔法!”李敏中的脸涨红了,山羊须微微颤抖,“你倒好,不仅点名,还写出具体数目,写出后果!你知不知道刘大人为了这个侄子的事,这十几年来心里有多苦?叶太傅临终前还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说承嗣这孩子是被人陷害的!你如今旧事重提,是要往他们心口上再插一刀吗?!”
“下官以为,八万七千两军饷,关系到边关数万将士的衣食性命,关系到两座城池上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柳彦卿抬起眼,目光清正,“这样的事,不该只用‘失职’二字轻飘飘带过。史笔若不能记下血泪,警示后人,那修史何用?”
“好!好一个‘警示后人’!”李敏中气极反笑,“那这里呢?”他又哗啦啦翻到另一页,“永昌五年春,先帝病危,京师戒严——你写‘二皇子赵玦掌控九门提督府及部分禁军,封锁宫禁,挟持太医令,意图阻挠三皇子(今上)入宫觐见,有矫诏自立之嫌’。二皇子虽已被废黜,但终究是天潢贵胄!你这样写,将天家颜面置于何地?将陛下置于何地?!”
“下官所写,皆有据可查。”柳彦卿道,“当年值守宫门的禁军副统领张贲、太医院院判周时安的供词,皆封存于宗人府密档。二皇子赵玦‘行为悖逆,图谋不轨’,乃先帝清醒时亲口所言,在场老臣均有耳闻。下官据实记录,何错之有?”
“你……”李敏中被怼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猛地一拍桌子,“柳彦卿!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这《纪要》编出来,是要给陛下御览,要存入史馆,要传之后世的!你如此写法,得罪的是谁?是刘侍郎!是叶家满门!是那些至今还与二皇子有旧、心有怨怼的宗室勋贵!你这是自绝于朝堂!是给你们柳家招祸!”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算是撕破了那层温文尔雅的伪装。柳彦卿静静地看着李敏中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位平日里总以“儒雅学士”自居的翰林院掌院,此刻的模样,与市井中那些护短耍横的乡绅并无二致。
“学士之意,是要下官篡改史实,为某些人遮掩粉饰?”柳彦卿问,语气很轻,却字字清晰。
“不是篡改!是……润色!是权衡!”李敏中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劝诱,“彦卿,你还年轻,前程大好,圣眷正隆。听我一句,把这稿子拿回去,好好改一改。那些名字,模糊掉;那些细节,简化掉;那些敏感处,春秋笔法一带而过。我保证,改好的稿子一定能顺利呈交御前,你也能得个体谅周全、通达明理的评价。将来入阁拜相,也未可知!何必为了一些早已盖棺定论的陈年旧事,断送自己的青云路,连累整个家族?!”
入阁拜相?柳彦卿心中冷笑。用扭曲的史笔换来的相位,他坐上去,脊梁骨还能挺直吗?
他沉默片刻,然后深深一揖:“学士教诲,下官铭记于心。然史官执笔,唯求无愧于青史,无愧于本心。此稿……下官一字不改。”
李敏中盯着他,那张原本涨红的脸,慢慢转为铁青,又从铁青变为一种近乎灰败的颜色。他盯着柳彦卿,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一个‘一字不改’。柳彦卿,你有风骨,李某佩服。但愿你这身风骨,能撑到你把这稿子递到御前的那一天。”
他挥了挥手,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稿子留下,你出去吧。”
柳彦卿行礼退出。走出廨舍门时,春日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他却觉得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着寒意。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李敏中,与李敏中所代表的那些势力,已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果然,第二天一早,麻烦就如影随形地来了。
他刚在书案前坐下,还没来得及翻开昨日未看完的旧档,同僚赵编修就凑了过来,脸上挂着惯有的、略显夸张的同情表情:“彦卿兄,听说了吗?昨夜刘侍郎府上大发雷霆,砸了一套前朝的青瓷茶具,大骂了半个时辰‘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还说要‘好好查查某些人的底细’。”
柳彦卿握笔的手顿了顿,没抬头:“哦?刘侍郎查谁?”
“还能有谁?”赵编修压低声音,“自然是……不把侍郎府放在眼里的人了。彦卿兄,你昨日是不是……顶撞李学士了?唉,不是我说你,李学士那也是为你好。刘侍郎掌着吏部考功,他若真想为难谁,别说升迁,就是现有的官职,怕是也难保太平啊。”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柳彦卿放下笔,抬眼看向赵编修:“赵兄消息倒是灵通。”
赵编修讪讪一笑:“都是为同僚担心嘛。还有啊,叶家那边也放出话了,说他们家老爷子虽不在了,但叶家的门生故旧还在朝在野,谁要是敢往叶家脸上抹黑,就别怪他们不讲情面。”
柳彦卿不再理会他,重新拿起笔。赵编修自觉没趣,又嘀咕了几句“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之类的话,悻悻然走了。
午时散至,柳彦卿刚走出翰林院大门,便被一人拦住。来人四十上下,面容精干,穿着体面的绸衫,举止有度,是标准的豪门管家模样。
“柳大人,”管家躬身,递上一张帖子,“我家老爷有请,已在府中备下薄酒,请大人务必赏光。”
帖子是上好的酒金笺,盖着“刘文正印”。
来得真快。柳彦卿接过帖子,看也未看:“抱歉,下官今日有要务,不便赴宴。请回复刘大人,改日再登门谢罪。”
管家脸上的笑容不变,手却很稳地托着,没有收回帖子的意思:“柳大人,我家老爷诚意相邀,您这样推拒,恐怕不太妥当。况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老爷让小的带句话:柳大人今年的吏部考评在即,有些事,面对面说开了,对谁都好。若是闹僵了,耽误了前程,岂不可惜?”
又是这一套。柳彦卿心头火起,正要严词拒绝,身后传来陈文远的声音:“哟,刘府的王管事?怎么,刘大人也请了老夫喝酒?”
陈文远踱步过来,脸上带着惯常那种分辨不出真假的微笑。
王管事见到陈文远,神色收敛了些,行礼道:“陈学士安好。家主只吩咐请柳大人……”
“无妨无妨,”陈文远摆摆手,很是熟稔地揽住柳彦卿的肩膀,“我与刘大人也是旧识,正好也有些事想请教。彦卿,走吧,别让刘大人久等了。”
说罢,竟半推半搡地,带着柳彦卿就往刘府那辆停在一旁的青帏马车走去。王管事阻拦不及,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敢强行拂了陈文远的面子,只得快步跟上。
马车驶向城东。车厢里,陈文远收了笑容,低声道:“刘文正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远非李敏中之流可比。他亲自出面,事情就棘手了。等会儿不管他说什么,你只听,少说。万事,有我在。”
柳彦卿心中一暖:“多谢学士。”
“别谢太早。”陈文远苦笑,“我只盼今日能囫囵个儿把你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