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的气派,比想象中更甚。高墙深院,一路行来,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不精致奢华。然而在这富丽堂皇之下,却隐隐透着一股沉闷的、令人不适的压抑感。
花厅里,刘文正已候在那里。他约莫五十出头,面容白净,留着整齐的短髯,身穿一袭家常的深青色杭绸直裰,手里不紧不慢地捻着一串光泽温润的檀木佛珠,乍看像个修养极佳的清贵文人。
“陈学士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刘文正起身相迎,笑容可掬,又看向柳彦卿,“彦卿也来了,坐,快坐。上茶。”
一番寒暄后,刘文正将话题引向了正事。他先是大大称赞了一番柳彦卿的才学和勤勉,又感慨修史之难,需“心细如发,又胸怀全局”。铺垫得足了,才仿佛不经意地问起:“听说彦卿在编纂永昌四年纪事时,对北疆战事一段,颇有见解?”
柳彦卿端坐:“下官只是据实而录。北疆之战失利,主因确系军饷被贪墨,以致将士饥寒,无力御敌。经办官员刘焕、叶承嗣,罪证确凿。”
刘文正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脸上笑容不变,却叹了口气:“贪墨……唉,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刘焕,当年也是年轻识浅,受了小人蒙蔽。有些事,时过境迁,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也难说清了。彦卿是治史之人,当知史料浩繁,真伪混杂,有时一则孤证,未必就是定论。当年主审此案的孙阁老,与刘某……有些旧隙。此事,朝中老人皆知。”
他开始为刘焕开脱,并将水搅浑,暗示案件可能有冤情,主审官挟私报复。
“下官所据,乃当年三司会审定谳之最终卷宗,上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衙大印,以及先帝朱批‘贪墨无误,立斩不赦’八字。”柳彦卿语气平静,却寸步不让,“铁案如山,非孤证可撼,亦非私怨可污。”
刘文正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先帝晚年……龙体欠安,精神时有恍惚。有些朱批,未必尽是其本意。孙阁老彼时权势正盛,若想在其中做些手脚,也并非难事。”
他将矛头指向了先帝可能神志不清,以及孙阁老可能舞弊。
陈文远在一旁打圆场:“都是陈年旧事了,各有各的难处。彦卿啊,刘大人的意思是,史笔落定,不妨多一份宽宥体谅之心。有些细节,模糊处理,于人于己,都留些余地。”
柳彦卿却缓缓摇头:“史官记事,首重真实。宽宥体谅,当存于人心,而非改于史笔。若因私谊旧怨便可随意质疑铁案、涂改青史,则史书威严何在?后人又以何鉴往知来?”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尖锐。花厅里的空气骤然一凝。
刘文正放下茶盏,手中的檀木佛珠停止了转动。他抬起眼,看向柳彦卿。那一刻,他眼中常年维持的温和与淡然瞬间褪去,露出底下深潭般的冰冷与锐利,还有一种久居上位者不容冒犯的威严。
“好一个‘鉴往知来’。”刘文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压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块砸在地上,“柳侍读,你有风骨,刘某欣赏。但风骨不能当饭吃,更不能保一族平安。”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冷电,锁定柳彦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你执着于将这些陈年旧账的‘真实’,一点一滴镌刻入青史,可曾想过,你柳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经得起这般‘真实无讳’的检视吗?”
柳彦卿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刘文正继续道,语气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令尊执掌兵部,权柄日重;令弟柳彦昭,少年掌军,朔方之功犹在耳畔;便是你另一位弟弟,商号遍及南北,货殖亨通,结交四方……更遑论,贵府还有一位天降‘福星’,聪慧异常,每每能于关键时刻‘巧合’立下奇功。”
他顿了顿,目光在柳彦卿骤然苍白的脸上逡巡,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柳侍读,你说,若是也有人本着‘求真务实’的精神,去细细查一查你们柳家,是否‘内外勾连’、‘军政相通’、‘官商一体’,甚至……有无‘窥测天机’、‘妖异惑众’之嫌,陛下圣心独断之时,会不会也想‘鉴往知来’,深思一二呢?”
“你——!”柳彦卿霍然站起,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这已不是威胁,这是最恶毒、最无耻的构陷!要将柳家所有的忠诚、功劳、乃至妹妹的天赋,都扭曲成足以灭门的可怕罪名!
陈文远也勃然变色:“刘大人!此话过了!岂可无端揣测,污蔑忠良!”
“过了吗?”刘文正向后靠进太师椅,重新捻动佛珠,脸上恢复了几分虚假的悲悯,“刘某只是假设,提醒柳侍读一句:宦海风波,讲究的是分寸,是余地。你将别人的路走绝了,别人退无可退,自然也只能……掀翻棋盘,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他看向柳彦卿,声音放柔,却更让人毛骨悚然:“彦卿,你还年轻,前程锦绣。听我一句劝,把那稿子里过于刺眼的人名、过于详尽的记述,改一改,模糊些。刘某保你此次考评优等,日后平步青云。你们柳家,自然也都安稳无恙。如何?”
最后通牒。用整个柳家的安危存亡,逼他屈服。
柳彦卿站在那里,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脑海中闪过父亲沉稳睿智的容颜,二哥洒脱不羁的笑容,三弟坚毅果敢的眼神,还有妹妹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包容一切又洞察一切的眼睛。
然后,是书案上那三部墨迹已干、却重若千钧的稿本,以及其中那些被要求抹去或扭曲的、浸透着血泪的史实。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愤怒、恐惧、挣扎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
他对着刘文正,缓缓地、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一礼。
刘文正脸上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微笑,以为这个年轻人终于要低头了。
然而,柳彦卿直起身,迎着他那自以为得逞的目光,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刘大人良言,下官字字铭记。”
“然,史稿——一字不改。”
刘文正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龟裂,最终化为彻底的阴沉与难以置信的震怒。他手中的檀木佛珠“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柳彦卿不再看他,转向陈文远,再次躬身:“陈学士,下官告辞。”
说罢,他转身,挺直脊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间华丽而令人窒息的花厅。春日午后的阳光灿烂地泼洒下来,刺得他眼睛生疼,但他一步未停,一步未缓,径直走向那座象征着权势的府门。
身后,隐约传来瓷器落地碎裂的刺耳声响,以及刘文正压抑着狂暴的低吼,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
“好!好一个一字不改!柳彦卿,咱们走着瞧!我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和你柳家满门的‘洪福’,到底能硬到几时!能撑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