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念薇这场大病,足足养了一个多月。待到五月中,她才被太医允许下床走动,但活动范围仅限于自己的小院和相连的花园。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人也清减了不少,原本圆润的小脸显出了尖俏的下巴,唯有那双眼睛,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洗礼后,似乎更加清澈深邃,偶尔流转间,会泄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通透。
这天晌午过后,天气晴好。柳念薇被允许在花园的紫藤架下坐一会儿,晒晒太阳。奶娘翠珠怕她着凉,给她披了件月白色的薄斗篷,又在小几上摆了红枣桂圆茶和几样软和的点心。
柳念薇却没动那些吃食,只是捧着一卷刘太医前日送来的《黄帝内经》简注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微风拂过,紫藤花的淡香混着泥土青草的气息,让人昏昏欲睡。
就在她眼皮渐重时,忽然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细微的、混杂在清风与花香中的异味,被她捕捉到了。
那味道很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还有一点点类似苦杏仁的余韵,但被更浓烈的茶香和点心甜味遮掩着,若非她大病后嗅觉似乎变得异常灵敏,加之前世对各类化学制剂和毒物的深刻记忆,绝难察觉。
【这个味道……是氰化物?不,不完全像。更接近于……夹竹桃苷?或者某种混合生物碱?】她心中警铃大作,【浓度很低,但绝对是毒性物质散发出的气味!来源是……】
她放下书卷,凝神细嗅。风向是从东面吹来的,而东面,隔着两道花墙和一丛竹林,正是大哥柳彦卿日常读书和处理公务的外书房!
大哥!
柳念薇霍然起身,动作太急,眼前黑了一瞬,她扶住藤架稳住身形。
“小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翠珠连忙上前。
“翠珠姑姑,扶我去大哥书房。”柳念薇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可是小姐,您的身子……”
“快去!”柳念薇少有地用上了命令的语气,小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翠珠不敢再劝,搀扶着她,穿过花园小径,快步向东院走去。一路上,柳念薇的鼻子始终在空气中搜寻着那丝异味。越靠近书房,气味似乎越明显了一些,虽然依旧很淡,但对她而言,已经足够清晰——那甜腥气中混杂的苦味,正是某些植物毒素分解或挥发时的特征!
书房院门开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小厮在廊下打盹。柳念薇径直走到书房门口,正要推门,却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
“……彦卿兄这篇《漕运利弊疏》,条分缕析,切中时弊,尤其对漕丁盘剥之议,直指要害,弟拜读之下,受益匪浅啊!”一个陌生的青年声音,带着明显的恭维。
“子恒贤弟过誉了。”这是大哥柳彦卿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舒缓,“不过是一些实地走访后的粗浅见识,尚有许多不足之处,正要请贤弟斧正。”
似乎是大哥在会客。柳念薇脚步微顿,但那股萦绕在门口的异味让她心头不安更甚。她示意翠珠稍等,自己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一条缝,向内窥视。
书房内,柳彦卿正与一位穿着青色儒衫、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子对坐于窗下茶案旁。案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茶壶嘴正袅袅冒着热气,两人面前的茶杯里,茶汤清亮,显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那陌生士子面容清秀,笑容可掬,正端起茶杯向柳彦卿敬茶:“兄台请。”
柳彦卿含笑点头,也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
就在茶杯即将沾唇的刹那,柳念薇清晰地看到,大哥杯中那清澈的茶汤表面,似乎泛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油膜状光泽,与她记忆中某种溶于热水后性质改变的毒素特征吻合!
“大哥!别喝!”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推门而入!
屋内两人俱是一惊。柳彦卿举杯的动作停在半空,诧异地看向门口:“念薇?你怎么来了?”
那被称为“子恒”的年轻士子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惶,随即恢复如常,放下茶杯,起身彬彬有礼地拱手:“这位想必就是名满京华的福星郡主了?在下陈子恒,见过郡主。”
柳念薇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快步走到茶案前,一把夺过柳彦卿手中的茶杯,凑到鼻尖深深一嗅——没错!那股甜腥中带苦的异味,正是从这茶水中散发出来的!虽然被龙井茶的清香掩盖了大半,但近距离下,对她敏感的鼻子而言,已相当明显!
【浓度不高,但若是慢性摄入,足以在数日或十数日内引发心律不齐、恶心呕吐、最终心力衰竭死亡!症状类似急病,极难追查!好歹毒的手段!】
她心中的骇然与愤怒交织,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个陈子恒。
陈子恒被她看得心头一悸,强笑道:“郡主……这是何意?可是嫌这茶不好?这是彦卿兄珍藏的雨前龙井,应是上品……”
“这茶里加了东西。”柳念薇打断他,声音清脆冰冷,完全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
柳彦卿脸色骤变:“念薇,你说什么?”
“大哥,这茶不对劲。”柳念薇将茶杯递到柳彦卿鼻下,“你仔细闻,除了茶香,是不是还有一股极淡的甜腥气,有点像……苦杏仁?”
柳彦卿闻言,脸色更加凝重,接过杯子,屏息细闻。他对药材毒物了解有限,但经妹妹提醒,果然在那浓郁的茶香后,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极不和谐的怪异气味。他心头猛地一沉。
陈子恒脸色瞬间白了,额角渗出细汗:“郡、郡主莫要玩笑!这茶是我与彦卿兄一同冲泡,茶叶是彦兄取出,水是书房小丫鬟烧的,我……我岂能做手脚?定是……定是郡主大病初愈,嗅觉有异,或是这茶具未曾洗净……”
“茶具?”柳念薇目光扫过茶壶和另一个杯子(陈子恒的),心中冷笑。她拿起茶壶,打开盖子闻了闻,又用手指轻蘸一点壶中残茶尝了尝(舌尖迅速吐掉),“壶里的茶没问题。”她又拿起陈子恒那杯只喝了一小口的茶,同样闻了闻,“你这杯也没问题。”
她抬起眼,盯着陈子恒:“只有我大哥这杯,味道不对。”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毒是下在茶水倒入杯子之后。若是壶里或茶叶有问题,两杯茶都应该有事。若是杯子事先被抹了毒,毒性会不均匀,且杯壁可能有残留。可这杯子……”她将柳彦卿的杯子倒扣,仔细看了看内壁和杯底,又用手指轻轻擦拭,放在鼻下嗅,“内壁干净,毒是均匀溶解在茶水里的。只有在倒茶之后,有人趁我大哥不注意,将毒物投入或滴入了他这杯特定的茶中。”
每一句分析,都冷静得可怕,逻辑清晰,直指核心。陈子恒听得汗流浃背,张口结舌:“我……我没有……郡主,你不能凭空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