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殿呢?”
宁安又问,
“父后……可还好?”
春翎这次沉默得更久,在宁安渐趋锐利的目光逼视下,才低声道:
“君后……许是在明月殿为殿下祈福。”
“说实话。”
宁安的声音很轻。
春翎肩膀微微一颤,终是说了出来:
“君后因殿下搏虎之事……似乎触怒了陛下。这些时日,常常在明月殿与宝华寺之间往返,即便回到明月殿,也是闭门不出,听说……听闻饮食也较往日更清简了。”
宁安闭上眼。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混合着撕裂的痛楚,席卷而来。
乔清宴。
你赌上性命,以为自己劈开了一道裂缝。
可裂缝之外,父皇只手翻覆,依然轻易就能让你在乎的人陷入窘境,让你刚刚燃起的火苗,暴露在更不确定的风雪中。
你得到了“说话”的资格,可萦舟的消息被阻断,父后的处境因你而更难。
这用血肉换来的“资格”,在绝对的权力意志面前,依然如此单薄,如此被动。
下次呢?
若再有需要“被听见”的时刻,难道还有第二只老虎可搏吗?
这副残破的身躯,还能再榨出多少代价?
“我昏睡这些时日,外面……如何了?”
宁安回神,声音有些干涩。
春翎精神微振,从一旁案上取过几份整理好的文书,一一禀报:
“各州府奉旨设立的‘宁安阁’——即殿下倡议的藏书讲学之所——已初步落成。依陛下定下的章程,每逢朔、望及您生辰之数日,即初一、初五、初十、十五、廿、廿五,由官府延请先生于阁中讲学,开蒙识字,百姓皆可往听。其中特旨:女子往听讲者,当日由官中供给一餐膳食。”
“民间有些歌谣传唱,说是……‘公主搏虎开阁,女子识字有饭食’。有些地方的妇人,背着孩子走几十里路去听学,就为那一餐饱饭,和……和能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正经唤一声。”
“这些是您昏睡这些时日,朝堂上议过的事。奴婢依例去听了,都记在这里。陛下……陛下在储君席位下首,为您设了座。”
而那凳子是虎皮铺的——她搏杀的虎。
她将坐在自己生命的余温上,聆听。
宁安看向那叠卷册。
最上头一本摊开着,墨迹犹新。
春翎的字工整娟,一行行记着:某日议北境军饷,某日论江南水患,某日争科举名额……
而在这些记录旁,她用朱砂小字标注着——这是殿下该听、该思、该断的事。
事情太多了……
一下有点头疼。
她揉了揉眉心,只摸到疤痕。
“还有……”
春翎从袖中取出一封素笺,递到她面前,
“听雪轩送来的。送信的小太监说,是一位叫玉簪的乐工托他转交。”
玉簪?
听雪轩?
宁安接过信笺。
她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
字迹清秀克制,甚至有些过于工整。
【敬呈宁安公主殿下玉览:
闻殿下凤体违和,心实忧煎。白侯近日丹术精进,炼得一丹,凝神聚气,异香扑鼻。丹成之时,白侯抚掌而喜,珍重非常,谓仆曰:‘此丹凝草木精魄,能固本培元,或于重伤虚耗有奇效。’
仆私心忖度,白侯仁善,若知殿下玉体欠安,定愿以此丹奉上。然宫规森严,内外有别,恐侯爷不便亲呈。仆斗胆,借侯爷之名,先将此丹奉于殿下阶前。若他日白侯问起,仆自当领擅专之罪,然若能裨益殿下万一,仆甘受责罚。】
宁安的目光在这里停住。
白侯……白秀行。
她记得这个名字。
搏虎前,她一心扑在习武上,却也隐约听说,江南出了个少年,因矿脉之功封了侯,还是个司圃郎,无品级却能直奏天听。
当时无暇顾及。
如今看来——
她继续往下读。
【殿下或已不记得仆。仆乃昔日梨香苑伶人,蒙殿下赏过一曲《骂曹》。
当时鼓声裂帛,殿下眸中灼灼,非为赏仆,实为赏那鼓中‘骂贼’之魂。
今闻殿下宫苑搏虎,仆惊悸之余,忽忆——殿下热血,竟与戏中祢衡,一脉相通。
然戏台之上,骂罢可转身;宫阙之中,搏虎……恐无退场锣鼓。
此丹或可助殿下固本培元。万望殿下善加珍摄,暂敛锋芒。昔年《骂曹》,唱的是‘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愿殿下暂收雷霆之怒,静待风息沙落、根基深固之时。
纸短情长,辞不达意。万望珍重,早复康宁。
听雪轩 乐工 玉簪 谨拜】
信末,还有一行极小极小的字,墨色轻浅,若不细看几乎要忽略:
【“仆听闻,宝华寺梅花异于常时,冬至日齐放,观者称奇。殿下酣眠时,枝头新雪,化了又积,已三度矣。”】
宁安捏着信纸,
梨香苑。
《骂曹》
她想起来了,是惊鸿。
是惊鸿,不是玉簪。
是玉衡,不是乔衡。
父皇惯爱剥夺他人名字。
“还有……”
春翎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昨日来人,说陛下吩咐,待殿下大好,该去宁安阁看看。毕竟……那是殿下用命换来的。”
用命换来的。
所以要亲自去看看,看看这“资格”结出了什么样的果。
看看那些背着孩子走几十里路的妇人,看看她们眼中初识字的亮光,看看那一餐饱饭给她们带来的、微不足道的希望。
然后呢?
然后她继续坐在虎皮铺就的座位上,听着朝堂上那些与她无关却又必须有关的争论,看着奏章上那些她可以批注却无法决定的红字。
而萦舟在华清宫里,或许正对着满屋的红绸发呆。
而父后在明月殿与宝华寺之间辗转。
而太子哥哥在东宫“静养”,命人移来四季梨,却只敢隔着帘子看她。
而惊鸿,在听雪轩里写信,告诉她“宝华寺梅花异于常时”。
异于常时?
无非是又一场精心编排的“祥瑞”,或是另一处她看不懂的棋眼。
宁安的目光钉在窗外那株不合时宜的梨花上。
兄长的慰藉,父皇的默许,最终都不过是同一盘棋里,颜色稍异的棋子。
暖意是假的,唯有这强行催开于雪后的苍白,真实得刺目。
一股近乎呕吐的无力感,混合着伤口的闷痛,狠狠攫住了她。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荒谬透顶,也糟糕透顶——
她在笼中与虎搏命,父皇在笼外定义输赢;
她拼死换来一枚棋子,却发现整张棋盘、连同执棋的手,都握在那一个人掌中。
萦舟是棋子,父后是棋子,连她自己这浴血挣来的“资格”,也不过是一枚稍显特殊的棋子。
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在这张他画好的棋盘上,用他定的规则,去争一个他早已设定好的结局?
就像梦里那只琉璃瓶,她在瓶中挣扎,以为打碎它就能自由,可瓶外,或许是更大的琉璃瓶。
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冷,比冬雪更甚。
“春翎。”
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刚刚破土、连自己都尚未能完全理解的寒意。
“奴婢在。”
“帮我梳洗吧。躺了太久,该起来走走了。”
然后——回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