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儿,舅舅无意复国,更无力扭转乾坤。我只是个守着些旧书、养着一群猫儿、想给一段无人记得的往事留个痕迹的废人罢了。”
他指了指那箱书,
“这些书留在这里是隐患,我知道。今日既说开了,你……你拿去处置便是。”
“只求莫要牵连小七,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让猫儿缠着他的……”
乔慕别看着那泪,想起自己对白秀行剖白“身世”时的模样——
他太熟悉了。
不是模样,是那底下某种近乎本能的、用泪光与真话编织迷雾的天赋——七分真里掺着三分演,悲恸深处藏着计较,连自己都能骗过片刻。
就像柳照影在御前每一次颤抖的顺从。
就像他自己在镜前反复揣摩、直至刻入骨血的那副“脆弱”。
原来这柳氏的演技,倒像胎里带来的本事。
从灵烨山到深宫,从史笔到镜鉴,血脉里淌着的,除了那点红痣与柳叶,怕是还有这看家吃饭、演谁像谁的能耐。
不过,舅舅说的话,全是真的。
他喉间泛起一丝极淡的涩意,胸腔里那处刚被硌过的地方,又隐隐酸胀起来。
室内一时寂静,
他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按在柳清颤抖的肩上。
“舅舅,”
他声音放缓,
“我不怪您。您做的,没有错。”
他顿了顿,迎上柳清诧异的眼神,继续道:
“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告诉您,或许寻到大哥的消息了。”
柳清浑身一震,褪去泪光,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你说什么?!”
他急切地追问:
“他还活着……好,好……那他现在在何处?可还安好?”
“在北境。”
乔慕别说,
“十年前,北境驻军中,有一将领姓闻人,名远。他膝下有一子,名‘九晷’,字——”
“烛、阴。”
“是大哥的名字。”
乔慕别观察着柳清的反应,继续编织那半真半假的网。
“具体情况我不便多说,但舅舅若想见他,我可以安排。”
柳清泪水终于滚落,他踉跄一步,扶住书案,喃喃道:
“……我们柳家的人,花容……”
乔慕别伸手扶住他,看着影七,给了个眼神:
“这些禁书留在京城终是隐患。我会让小七走暗道送出去。”
影七肃容:
“是!”
合上书箱搬入暗道,从书架后离开。
乔慕别又看向柳清:
“消息也是刚得,尚需核实。但若真是大哥,他如今……怕是不易。”
“凤翔遗存的星火,不该就此湮灭于这污浊的京城。待小七回来,舅舅……从暗道出城,北上,去寻大哥吧。”
柳清彻底愣住了:
“你让我……离开京城?”
“是。”
乔慕别转身,目光与他对视,
“舅舅修史的心愿,我明白。但在这里,您永远只能偷偷摸摸地写,提心吊胆地藏。北境天高地阔……您在那里,或许真能做想做的事。”
柳清彻底怔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望着眼前这个苍白俊美、心思深沉的“外甥”,嘴唇颤抖。
他原以为昀儿只是聪慧早熟,京中处境艰难,却从未想过,这孩子心中竟藏着如此……如此骇人的谋划。
还是说……这孩子心中,也燃着一簇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属于凤翔血脉的火焰?
柳清沉默良久,开口。
“昀儿,”
他忽然问,
“你为何要这么做?”
乔慕别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着摇曳的梨枝。
那些花,苍白,固执,像某种不肯凋零的执念。
他想起未来可能的孩子。
想起宁安撕裂的脸,想起影子碎掉的光,想起秀行的松塔。
想起北邙山梦魇里被碾碎的痛楚,想起镜前崩塌的、名为“乔慕别”的幻影。
想起其间所有的怨毒、不甘、依赖与最终冰冷的清醒
最后想起的,是灵烨山中,松风拂过,松针扎在掌心的触感。
“或许,”
他摊开手掌,看着陶埙,缓缓开口,
“我也想看看,这世间有没有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