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犁刀如同巨兽探出的獠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深深地、轻易地切开了松软的土地。干燥龟裂的表皮被豁然翻开,露出下方湿润肥沃的深褐色“血肉”。粉碎的秸秆“金丝”被强劲的力量卷起、裹挟着湿润的泥土,在犁刀下翻滚、舞蹈,最终被深深地埋入新犁开的黑色沟壑之中。
泥土像温顺而厚重的黑色缎带,被这钢铁的意志整齐地剖开、翻转,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新鲜泥土腥气、腐殖质的醇厚,以及阳光曝晒后独特焦香的气息。新翻开的大片泥土在烈日下闪着油润的光泽,每一道犁沟都笔直而深刻。
顾安站在田埂上,眼神专注地盯着那翻滚的泥土和被吞噬的“金丝绒毯”,看着犁刀在土地深处划出流畅的轨迹。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拖拉机那滚烫的、沾满油泥的外壳。冰冷的钢铁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引擎传递出来的澎湃力量和土地的微微震颤。这东西,比记忆里父亲驱使的老牛“大黑”,力量强得太多了。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触摸到的不是滚烫的铁壳,而是另一种温热、坚韧、带着生命律动的触感——是“大黑”那身温厚、粗糙、沾着泥水和汗水的皮毛。
回忆猛地撞开闸门,脑海里浮现幼儿时的画面,父亲高大的背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衫,赤着脚,稳稳地扶着沉重的木犁把手。前面,是家里那头叫“大黑”的老水牛。
它体型庞大,肌肉在黝黑的皮肤下滚动,温顺的眼睛半眯着,巨大的弯角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它迈着沉稳、缓慢、仿佛丈量着时光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同样泥泞的田里。每一次抬蹄、落下,都带着一种原始而厚重的力量感。
父亲短促有力的吆喝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驾!——吁——!” 那是与“大黑”交流的独特语言。木犁的犁铧那时还是生铁铸的。切开泥土,发出一种“沙——嚓——沙——嚓——”的绵长而湿润的摩擦声,像土地在低语,又像在喘息。偶尔夹杂着“大黑”沉重的鼻息和甩动尾巴驱赶牛虻的“啪嗒”声。
浓烈的、新鲜的泥土腥气,混合着水牛身上特有的、带着草料清香的汗味,还有父亲汗衫上散发出的、阳光晒过的微酸气息。那是童年田野里最深刻的气味烙印。
顾安那时还小,常常跟在父亲后面,赤脚踩在刚被犁开的、冰凉而松软的泥水里,脚趾缝被滑腻的泥浆包裹,一种奇异的舒适感直通心底。泥土被犁铧整齐地翻开,像巨大的、湿润的黑色花瓣,一层层在“大黑”身后铺展。那速度是缓慢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土地仿佛在牛蹄和犁铧下被温柔地唤醒、舒展。阳光照在父亲古铜色的脊背和“大黑”油亮的皮毛上,蒸腾起氤氲的水汽。
“安仔!发什么愣!搭把手把‘病狮子’清走!”老乌叔的喊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回忆的肥皂泡。
顾安猛地回神,眼前是老乌叔叼着烟、拍打铁牛的画面,耳边是拖拉机引擎持续不断的、单调而粗犷的“突突”轰鸣。那股混合着柴油、铁锈和滚烫机油的刺鼻气味,瞬间取代了记忆中泥土和水牛的温厚气息。冷硬的钢铁取代了温热的生命,疾速的翻搅替代了缓慢的耕耘。
就在这一刻,沈知微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她甚至忘了帮忙推车,脚步钉在原地。 这力量与秩序、破坏与重生的瞬间景象,让沈知微屏住了呼吸。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回田埂,一把抓起速写本和铅笔,连本子都来不及在石头上放稳,就垫在自己的手臂上,铅笔疯狂地在纸上游走! 她捕捉那犁刀破开土地的瞬间张力,泥土如浪花般翻卷的动势,秸秆被吞噬融合的混沌感。线条变得粗犷、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激动的颤抖。
奶奶陈芹也走到了田边,看着那冰冷的铁犁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效率取代了老牛缓慢沉重的步履。她浑浊的目光掠过飞速翻转的泥土,最后落在顾安那只轻抚着拖拉机外壳、带着一丝向往和敬畏的手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手掌,也轻轻拍了拍那沾满泥点的挡泥板,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陌生的、却又注定要改变他们生活的力量。
沈知微把速写本收了起来,继续帮着两兄弟干起农活…
沈知微和顾峰合力将最后几捆“病稻草”推上板车。车轮碾过田埂,发出吱呀的呻吟。沈知微停下脚步,回望这片喧嚣的田野。夕阳熔金,将拖拉机、老乌叔的身影、翻滚的黑土以及顾安凝视的目光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橙色。
新翻的土地贪婪地呼吸着,那层金色的“绒毯”正被泥土大口大口地吞噬。空气里,柴油的辛辣、泥土的腥甜、稻草的陈香以及汗水的咸涩混合在一起,构成夏收之后特有的、属于耕耘与沉甸甸希望的味道。
“歇几天,等地食饱了这场透雨,”奶奶陈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轰鸣,带着一种与土地对话的笃定,“把这口新‘饭’好好消化了,气顺了,劲儿足了,它就能再给我们吐出一茬水灵灵的秧苗喽!”
沈知微帮着顾安推起板车,目光扫过驾驭“铁牛”意气风发的老乌叔,抚摸着钢铁外壳若有所思的顾安,夕阳下奶奶那如同老树根般坚韧的身影,以及身边汗流浃背却眼神明亮的顾峰。
她知道,这片土地的记忆里,深深烙印着老牛“大黑”温顺的蹄印和顾安父亲挥鞭的吆喝,如今又轰鸣着钢铁的咆哮与老乌叔的烟味。而她带来的腐解剂和书本上的方块字,奶奶沉淀一生的经验和土地不言的默契,如同这犁沟里被翻搅交融的黑土与金丝,无声地滋养着脚下这片永远渴望生长的热土,也悄然编织着他们之间,比七月骄阳更加炽热、更加粘稠的未来。
田边,那几捆最终被留下的、饱满健康的稻草垛,在渐深的暮色中,像几个忠实沉默的黄金卫士,守望着土地深沉的梦呓和明日初生的曙光。
顾安知道,父亲的吆喝和“大黑”的蹄印,已深埋在这片黑土之下,滋养着每一粒破土而出的新芽,正如这轰鸣的钢铁,也终将成为这片土地未来记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