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深重的忧虑，“此乃户部档案与蜂鸟密报核对后，所见之景。”
陆景渊放下朱笔，凝神看去。图表上，代表土地集中的曲线在过去几年陡然攀升；数据表上，自耕农数量锐减，而“无地佃户”及“流民”的数量却在同步增加。各地上报的民间纠纷、抗租事件、小规模骚乱的频率，也呈现明显的上升趋势。
他的眉头越锁越紧，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他是帝王，深知“民以食为天”，“有恒产者有恒心”的道理。土地问题，从来都是帝国根基是否稳固的最重要指标。
“兼并之势，竟如此酷烈？”陆景渊的声音透着冷意，“这些豪强巨贾，真是贪得无厌！朝廷开放海贸，是让他们以此富国，而非让他们以此盘剥小民，毁我根基！”
沈星落指着数据，语气沉重：“陛下，海贸繁荣，工巧革新，固然带来了国库充盈和军力强盛，然财富并未均匀雨露均沾。反而因其利巨大，如同磁石，将社会资源，尤其是土地，加速吸附至少数人手中。”
“此乃历朝历代衰亡之宿命周期！”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着陆景渊，“陛下可还记得臣妾曾言‘历史周期律’？其核心，便是土地兼并！”
“王朝初立，历经战乱，地广人稀，均田薄赋，休养生息，故能迎来盛世。然承平日久，权贵豪强必然利用其权势财富，不断兼并土地。失地之民，或沦为佃户，忍受盘剥，或成为流民，动荡社会。朝廷税收因土地集中而减少（豪强总有办法逃税避税），国库日渐空虚；社会因流民增多而矛盾激化，动荡不安。内忧外患之下，煌煌王朝，终至倾覆！”
她以指蘸茶，在御案上画了一个清晰的圆圈：“此乃循环往反之死结！强如汉唐，亦未能跳出！前朝大周之亡，根本亦在于土地兼并至极，民不聊生，烽烟四起！”
陆景渊凝视着桌上那个水渍画出的、仿佛蕴含着诅咒的圆圈，面色无比凝重。他通读史书，自然明白沈星落所言非虚。只是以往，他更多关注的是权臣、外戚、边患，而土地兼并似乎是一个缓慢而遥远的过程。
如今，这血淋淋的数据和案例摆在眼前，他才猛然惊觉，这致命的痼疾，并未因他扫平了柳、沈两大世家而消失，反而借着新政和海贸的“东风”，以更快的速度、更凶猛的方式，在他治下悄然复发！
“所以，皇后之意是……”陆景渊的声音干涩。
“陛下，我们所开创的‘洪武新政’，我们所追求的‘千古盛世’，”沈星落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若不能破解这土地兼并之死结，不能将海贸财富引向惠及更多百姓之道，那么无论我们造出多少‘洪武大炮’，无论我们击败多少外来之敌，最终都可能只是昙花一现，重复历朝历代之老路！”
“甚至，”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陆景渊心上，“因海贸带来的财富增量巨大，可能导致兼并速度更快，社会两极分化更剧烈，最终引爆的矛盾，也会更加可怕！”
“我们所做的一切，扫除世家、革新军工、开启海贸、严惩贪腐……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土地与民生问题，终将是沙上筑塔，徒劳无功！”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御案那摞沉重的报告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陆景渊沉默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真正的挑战，并非来自外部的炮舰或内部的政敌，而是这隐藏在盛世表象之下、盘旋于历史周期之中的巨大阴影。
帝国的繁荣之下，致命的隐忧已然浮现。
而如何应对这千年难题，将是对这位志在开创“千古盛世”的帝王，以及他身边那位拥有先知视野的皇后，最为严峻的考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