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蛛丝成网（续）
孙太医来得很快。这位太医院院正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清明中带着医者特有的审慎。他并非任何宫中的专属太医，却因医术高明、为人端正，深得皇帝与太后信任，在后宫中地位超然。
林微在西暖阁接待了他。没有旁人在场，只有春桃在门外守着。
“孙太医请坐。”林微亲自斟茶，“冒昧请您前来，实是有要事请教。”
孙太医欠身接过茶盏：“娘娘言重了。不知娘娘有何疑惑？”
林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素色锦囊，从里面倒出少许灰白色的粉末，置于白瓷小碟中，推到孙太医面前。
“太医请看，此物是我宫中嬷嬷无意间从一批新浆洗的婴孩衣物内衬刮下的粉末。”林微声音平静，目光却紧盯着孙太医的表情，“嬷嬷觉得触感有异，与寻常浆洗用的石粉不同。我心中不安，想请教太医，此物……可有害处？”
孙太医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他放下茶盏，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枚银针，又拿出几个小巧的瓷瓶和试纸。他没有直接触碰粉末，而是用银针蘸取少许，置于鼻尖轻嗅，眉头微蹙。
接着，他取出一张特制的姜黄色试纸，将粉末轻轻撒上少许，又从瓷瓶中滴入几滴透明药液。
试纸的颜色开始缓慢变化——由黄转褐，再由褐渐渐泛出暗红色。
孙太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抬头看向林微，眼神锐利：“娘娘，此物……若老朽没有验错，是‘朱砂’的粉末，且是未经炮制过的生朱砂。”
“朱砂？”林微心头一紧。她知道朱砂可入药，有安神镇惊之效，但……
“生朱砂确可药用，但需严格炮制、控制剂量。”孙太医声音低沉，“若直接接触肌肤，尤其婴孩娇嫩皮肤，轻则引发红疹瘙痒，重则……因其性燥烈，可能损伤腠理，留下暗沉痕迹。更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朱砂遇热、遇汗，色会加深，沾染皮肤后，不易清洗。若长期接触，甚至可能……渗入肌理。”
林微的手在袖中骤然握紧。又是“痕迹”！华贵妃的手段果然一脉相承，先前是绿矾可能留下的淡青痕迹，这次是朱砂可能造成的暗红痕迹！她不仅要毁掉霁儿的前途，还要让他身上留下“不祥”的印记！
“太医确定？”林微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只有指尖冰凉。
“老朽行医三十年，验药无数，不会错。”孙太医将银针和试纸小心收起，“娘娘，此物从何而来？若真出自婴孩衣物，其心可诛！”
林微沉默片刻，缓缓道：“太医可知，这批衣物，是内务府按皇子规制制备，由尚宫局司制房秦司制亲自监制的。”
孙太医瞳孔微缩。他久在宫中，岂会不知其中利害。秦司制背后是谁，他心中也有数。
“娘娘……”他欲言又止。
“太医放心，今日请您来，只为求一个明白。”林微看着他，“此事我暂时不会声张。只是，既知有害，便不能坐视。敢问太医，若已有婴孩接触此物，该如何诊治？又如何防范？”
孙太医神色稍缓，沉吟道：“若只是短暂接触，尚未出现症状，可用温和的甘草、金银花煮水擦拭，再涂以老朽特制的‘玉润膏’，可保无虞。至于防范……”他顿了顿，“娘娘可信得过老朽？”
林微直视他：“太医德高望重，我自是信得过的。”
“那老朽便多嘴一句。”孙太医压低声音，“宫中用药用毒，皆经太医院。但有些东西，未必走明路。尚宫局司制房、内务府采办处，甚至各宫小厨房，都可能成为漏洞。娘娘若想护皇子周全，需得有自己的查验途径。老朽不才，愿为娘娘分忧——日后永寿宫一应用药、膳食、乃至衣物熏香，娘娘若存疑，可随时差人密告老朽，老朽必当暗中查验。”
这是表态，更是站队。
林微起身，郑重一礼：“如此，便多谢太医了。大恩不言谢，林微铭记于心。”
“娘娘折煞老朽了。”孙太医忙侧身避礼，“医者仁心，护卫皇嗣，本是分内之事。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此事牵涉甚广，娘娘还需早做决断。毒蛇在侧，恐夜长梦多。”
“我明白。”林微眼中寒光一闪，“时机未到，且让她再得意几日。”
送走孙太医，林微独自站在暖阁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华贵妃这次的手段，比上次更加隐蔽狠毒。朱砂粉混在浆洗布料中，极难察觉。若非张嬷嬷心细，孙绣娘报信，孙太医验明，她恐怕真要等霁儿身上出现异样才能发现。而那时，一切都晚了。
“娘娘，”春桃悄声进来，“张嬷嬷问，那两件小袄……”
“按原计划，明日‘不慎’落水。”林微转身，声音冰冷，“然后，让张嬷嬷亲自盯着，将那两件小袄‘洗净晾干’，完好无损地……送还司制房，就说浆洗房手艺不精，请秦司制另派妥当人处理。”
春桃一怔：“送回去？”
“对，送回去。”林微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让她知道，她的手段，我们发现了，但又装作没完全发现。打草，却不惊蛇，看她下一步如何走。”
“奴婢明白了。”春桃眼中闪过明悟，“奴婢这就去告诉张嬷嬷。”
“还有，”林微叫住她，“明日镇北将军夫人入宫，你留意着毓秀宫那边的动静。另外……”她沉吟片刻，“想办法让陈宝林知道，明日毓秀宫有贵客，让她……‘偶然’在御花园靠近毓秀宫的地方出现。”
春桃虽不解，却毫不犹豫地应下：“是。”
夜色渐深，永寿宫归于宁静。林微回到寝殿，霁儿睡得正香。她坐在摇篮边，静静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
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嘴角还无意识地噙着一抹笑，不知梦见了什么。
林微伸出手，指尖虚虚拂过孩子细嫩的脸颊，却不敢真的触碰，生怕惊扰了他。
“对不起，霁儿。”她轻声低语，声音微不可闻，“娘亲把你带到这世上，却要让你面对这么多阴谋算计。但娘亲发誓，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那些藏在暗处的毒，娘亲会一点一点，全部拔除。”
她眼中温柔渐渐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坚定。
翌日，镇北将军夫人入宫。
华贵妃的母亲，一品诰命夫人华氏，是坐着八人抬的朱轮华盖车直入宫门的。这是太后特赐的恩典。
消息传开，六宫侧目。华贵妃亲自到宫门迎接，母女相见的场面颇为“感人”。据目击的宫人说，华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眼眶微红，连说“瘦了”，华贵妃亦是面带孺慕之情。随后，母女二人同乘轿辇前往慈宁宫拜见太后，在慈宁宫逗留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转道毓秀宫。
慈宁宫内说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但华贵妃从慈宁宫出来时，脸上的笑容明显明媚了几分，连带着毓秀宫上下都喜气洋洋。
午时前后，御花园。
陈宝林按照“偶然”得到的消息，抱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雪白狮子猫，在靠近毓秀宫宫墙的梅林附近“散步”。她穿得单薄，冻得脸色发白，却固执地站在那里，低头抚摸着怀里的猫。
果然，不久后，华贵妃陪着华夫人从毓秀宫出来，往御花园方向走来，看样子是要陪母亲赏梅散心。
两队人在梅林小径“偶遇”。
陈宝林像是吓了一跳，慌忙抱着猫退到路边跪下：“臣妾参见贵妃娘娘，参见夫人。”
华贵妃眉头微蹙，显然对这种低位妃嫔的“冲撞”很不悦。倒是华夫人，目光落在陈宝林怀里的猫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猫……倒有几分灵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