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馨家园三期不在主城区的规划图上,这是一片刚交付不久的安置房,外墙的涂料还散发着一股未干透的刺鼻碱味。
路灯只亮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在闪烁,像是在适应这个潮湿的夜晚。
沈星河踩着还没铺设完整的地砖,鞋底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他压了压帽檐,避开了正门那个看起来有些敷衍的保安亭,顺着侧面的消防通道拐进了社区活动室。
那里灯火通明,窗户上贴着几张手写的红纸:“第四期社区自救技能夜校”。
屋里没开空调,两台老式落地扇呼呼地吹着,几十个居民挤在塑料板凳上,手里拿着笔记本和各色水笔。
讲台上站着个穿汗衫的中年男人,手里捧着一个看起来极其粗糙的装置——一个废旧的冰箱压缩机,外面焊着几个红色的二极管,还有一根长长的连杆接着个空塑料瓶。
“这玩意儿看着丑,但是好使!”那男人拍了拍压缩机,发出砰砰的闷响,“原理很简单,水位把这个空瓶子顶起来,连杆一动,里面的弹片就接通,压缩机就开始震。这声音就像谁家装修砸墙,哪怕你睡得跟死猪一样也能被震醒。成本?加上焊条不到三十块钱。”
男人转身,拉下身后的一张投影幕布。
一张泛黄的工程图纸被投射出来,线条有些模糊,显然是经过多次复印扫描的结果。
沈星河站在后门的阴影里,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张图的右下角,原本应该是个签名栏,现在被一团墨迹盖住了。
但他认得那几根线条的走势——那是1999年他在校办厂那个闷热的下午,趴在机床上画出来的“简易洪灾预警机”原型图。
当时为了省钱,他特意选用了废弃的家电马达作为动力源。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原本只是他用来赚第一桶金的过渡产品,现在却成了这群人的救命稻草。
“这也太吵了,要是半夜误报咋办?”前排有个大妈举手提问。
“问得好!”讲台上的男人嘿嘿一笑,“所以咱们这儿有几个改良版。西区那边的小伙子,给这玩意儿加了个光敏电阻和太阳能板,白天只响铃不震动;还有东区的老赵,那是个鬼才,把压缩机拆了,换成了一排共享单车上拆下来的机械铃铛,水位一上来,连杆拨动铃铛,那声音脆生生的,不闹心。”
沈星河旁边坐着个正在记笔记的年轻人,听到这儿转过头,压低声音跟同伴显摆:“哎,我跟你说,最牛的是六号楼那家的改法。他们家有个聋哑的小孙子,听不见铃。那家的男主人把触发端连到了床垫下面的震动马达上,还在门口地垫下埋了传感器。只要水漫进门厅,床垫就开始有节奏地推背。我前天去看了,灵敏得吓人。”
“谁设计的啊?这么神?”同伴惊讶地问。
“我也问了,说是去年社区技能大赛的一个初中生,叫什么来着……忘了,反正就是咱们小区的孩子。”
沈星河的手指在裤缝边轻轻摩挲了一下。
忘了好。忘了名字,留下的才是本能。
下课铃响了,人群开始嘈杂地散去。
沈星河没有逆流而出,而是顺着人流混进了隔壁的物资储备仓库。
仓库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
李振华正戴着一副老花镜,对着灯光检查一批刚回收上来的老虎钳。
他比以前瘦了点,但那股子精气神却更足了。
沈星河躲在一排货架后面,透过缝隙看着这位曾经的老厂长。
李振华拿起一把钳子,那钳柄上被缠了一圈厚厚的绝缘胶布,侧面还加装了一块强力磁铁。
他随手把钳子往铁架子上一拍,“啪”的一声,钳子稳稳地吸在了立柱上,纹丝不动。
“这脑子动得好。”李振华赞许地点点头,拿起笔在旁边的登记簿上勾了一笔,“高空作业吸在架子上,省得还得腾只手去揣兜。”
旁边的一个年轻办事员递过一本册子:“李叔,这是这周的意见箱汇总。这儿有条建议,说能不能把那把‘左钳右锯’的刻度改成语音提示?提意见的人说现在好多小孩看不懂那上面的游标读数。”
李振华皱了皱眉头,把老花镜往下扒拉了一点,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最后哼了一声,提笔在上面批了一行字。
“改个屁。电子元件受潮就废,刻在铁上的东西才是永远的。看不懂就学,命是自己的,还指望钳子开口教你?”写完,他又顿了顿,补了一句,“但在手柄上加个电子标签码,扫码出视频教程,这个可以有。”
沈星河看着李振华那刚劲有力的笔迹,嘴角微微上扬。
以前那个遇到技术难题只会给他打电话、等着“沈工”来救场的李振华,现在已经学会了做减法,也学会了在原则和妥协之间找平衡。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封邮件提醒。
发件人是林夏。
沈星河点开邮件,里面是一份文档的预览,标题是《逆流记忆:民间救援口述史》的补充访谈稿。
正文的最后一段被标红了。
那是出版社编辑的留言:“林老师,我们整理了几百份录音,发现一个很奇怪的共性。几乎所有的受访者,在提到最早是谁教他们这些保命技能的时候,都会描述一个模糊的男人形象。有人说他在98年教大家查药品有效期,有人说他在非典时期教大家改口罩气阀,还有人说他在地震前教过怎么站稳脚跟。但当我们试图拼凑这个人的外貌特征时,所有人的记忆都是碎片的、矛盾的。这会不会是某种集体潜意识构建出来的‘英雄原型’?建议您在序言里探讨一下这种心理现象。”
沈星河往下滑动屏幕,看到了林夏回复的新序言草稿。
只有一句话:
“真正的改变,不需要被记住面孔。它发生在记忆无法聚焦的地方,像空气一样,你看不见,但离不开。”
沈星河关上手机,屏幕映出的那张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平静。
夜深了,仓库的灯熄灭,李振华锁门离开。
沈星河等了一会儿,熟练地用一张硬卡片拨开了实训基地档案室的弹子锁。
屋里弥漫着陈旧纸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