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远一进门,目光便直直落在冰棺上。他脚步一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击中,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灵前,额头重重磕在蒲团上。压抑了数日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低沉而压抑,像从地底深处涌出的闷雷,在寂静的灵堂里回荡不息。他的双肩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攥住蒲团的边缘,指节泛白,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抓住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爸……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啊……”他哽咽着,声音破碎,“您走得太急,连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上……我……我对不起您……”
那哭声里,有自责,有悔恨,更有无法弥补的遗憾。他常年在外奔波,为生计所困,父亲病重时未能归家侍疾,连最后一程都险些错过。此刻,所有的愧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彻底淹没。
大姐柳萍轻轻走进来,眼眶通红,脚步却异常轻缓。她没有立刻跪拜,而是先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在灵堂角落看到了柳琦鎏。她快步上前,两人四目相对,无需言语,便已泪如雨下。她一把抱住弟弟,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搂住,仿佛怕一松手,他也会消失。
“琦鎏……琦鎏……”她泣不成声,声音颤抖,“爸他……真的走了……”
柳琦鎏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沙哑却温柔:“大姐,您别太难过了。父亲走得很突然,但他走的时候没遭罪,很安详。我守着他,他最后是笑着的。”
“笑着的……”大姐喃喃重复,泪水却流得更凶,“爸一辈子苦,临了,总算能歇一歇了。”
一旁的小姑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大姐的肩:“萍儿啊,别太伤心。你爹走得有福气,琦鎏和沈佳都尽了心,尤其是沈佳,端屎端尿,守了整整七天,没怎么合过眼。”
沈佳站在一旁,微微低头,脸颊泛起一丝红晕,轻声道:“这是我应该做的。爸很不易,我只恨没能多陪他几天。”
“好孩子,好孩子……”大姐拉着她的手,眼中满是感激,“我们柳家能有你这样的媳妇,是福气。”
二姐柳荣儿是最后一个走进灵堂的。她走路一瘸一拐,右脚明显不便,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头发用一根旧皮筋随意扎着,脸上有风霜刻下的痕迹。她默默走到灵堂角落的一张旧木床边,缓缓坐下,眼神空茫地望着跳动的烛火,仿佛在看一段遥远的往事。
小姑姑注意到了她,急忙走过去,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荣儿,你的腿怎么了?疼不疼?”
二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事,路上赶得太急,不小心崴了下,不碍事。”
“唉,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小姑姑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心疼,“这次过来,还伤了脚,真是难为你了。”
柳琦鎏终于从与大姐的交谈中回过神,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二姐身上。他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问:“二姐,你的腿怎么了?严重吗?”
二姐抬眼看他,笑了笑:“没事,就是崴了一下,过几天就好了。你别担心。”
柳琦鎏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二姐,你这都伤成这样了,终于还是赶过来了,真是辛苦你了。你离得最近,十几里路,来得可真不容易。”
二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低却坚定:“这是咱爹,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再远的路,也挡不住我见他最后一面。”
这时,柳琦泽也走了过来,站在二姐面前,低头看着她受伤的脚,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二姐,对不起,之前把父亲推给你养,你受苦了。”
二姐抬头看他,微微一笑:“你这话就见外了。爸是我们的父亲,谁养不是养?你在外头打拼,也不容易。咱们兄弟姐妹,不说这些。”
柳琦泽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没说话。他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执着于“公平”“责任”,却忽略了最珍贵的东西——亲情本就不该用斤两衡量。
灵堂外,院中站满了村里的乡亲。他们本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听闻柳家五个子女今日齐聚,都揣着心思赶来,想看看会不会再上演一场“分家大戏”。毕竟,柳家父母的存款去向成谜,兄弟姐妹之间早已暗流涌动,上回母亲葬礼就差点打起来。
“我还以为能有好戏看呢,”一个大妈撇了撇嘴,失望地说,“这都半个钟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是,”旁边的大爷附和,“白等这么久了,连句重话都没听见,真没劲。”
“唉,柳家这几个孩子,看着都挺硬气的,怎么到了节骨眼上,反倒安静了?”
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灵堂内除了偶尔传来的抽泣声、香烛爆裂的轻响,竟真的没有一丝争吵。乡亲们等得不耐烦,纷纷摇头叹息,三三两两地散去。
“没意思,白来一趟。”
“算了,人家终究是一家人,哪能真为了钱翻脸?”
“可那笔钱……真就这么算了?”
最后,院中只剩下一地脚印和几片被踩碎的纸钱,在风中轻轻翻动。
灵堂内,气氛却悄然变化。柳琦鎏走到灵前,再次跪下,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插进香炉。他望着父亲的遗像,轻声说道:“爸,我们会好好送您最后一程,让您走得安心。您一辈子没享过福,下辈子,愿您能轻松些,不再为儿女操心。”
沈佳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琦鎏,我们一起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爸他会为我们感到骄傲的。”
小姑姑站在一旁,眼眶湿润,感慨道:“孩子们,你们长大了,知道承担责任了。爸在天上也会为你们骄傲。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你们不和。现在你们能这样,他走得也安心了。”
柳琦泽忽然开口:“大姐,大哥,二姐,我想……我们该谈谈了。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以后。”
众人一静,目光汇聚在他身上。
柳琦泽深吸一口气:“爸走了,家还在。我们五个,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以前的事,我也有错。我不该怀疑你们,不该把亲情当筹码。现在我想明白了——家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情的地方。”
大姐点点头,轻声说:“是啊,咱们都老了,父母走了,剩下的,就只有彼此了。”
柳明远擦干眼泪,站起身,声音沉稳:“明天出殡。等爸入土为安,我们开个家庭会。把账算清,把话说明,把心捂热。好不好?”
“好。”柳琦鎏第一个应声。
“好。”二姐也轻轻点头。
“好。”柳琦泽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希望。
灵堂内,烛光依旧摇曳,映照着五张面孔。他们曾因误解而疏远,因利益而争执,而今,在父亲的灵前,终于重新靠近。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从屋檐飘落,轻轻覆盖在灵堂的白布上,像一层温柔的纱。
在这个夜晚,柳家的儿女们在灵堂里聚首,没有争吵,只有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和无尽的哀伤。那摇曳的烛光,仿佛在诉说着他们曾经破碎的亲情,正在这寂静的夜里,一点点重新燃起,显得格外温暖而又珍贵。
柳琦鎏望着父亲的遗像,轻声说道:“爸,你安心走吧,我们会好好生活下去,也会好好守护这个家。”
沈佳握紧他的手,坚定地点了点头。
雪落无声,灵堂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