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份宁静,终究是建立在薄冰之上的脆弱平衡。
当第一场预示着深冬的寒流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歇暑铺内,便只剩下呼啸来去的穿堂风。
老人们畏寒如虎,宁肯缩在自家被窝里瑟瑟发抖,也不愿再踏出家门半步。
曾经人声鼎沸的磨坊,一夜之间,冷清得如同被遗忘的鬼蜮。
陈默站在磨坊门口,看着空荡荡的竹床,目光平静。
他没有叹息,更没有去挨家挨户地劝说。
次日天色未亮,他便已挑着水桶,再一次清扫了磨坊的地面。
只是这一次,扫完地后,他没有离开。
他在屋角一个避风的角落,用几块捡来的石头和着湿泥,竟慢条斯理地砌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小泥炉。
炉身简陋,却留出了通气的风口和添柴的灶门,俨然一副久经此道的老手模样。
他又去了韩九家,不多时,便用麻袋扛回了半筐晒得干透的陈年谷糠。
黄昏时分,寒意渐浓。陈默是第一个来到磨坊的人。
他没有点灯,而是率先在泥炉中点燃了火。
谷糠混着干柴,升起一股带着粮食焦香的浓烟,很快,炉膛便烧得通红,将一小片地面映照得温暖如春。
他架上一口大锅,倒入清水,将几块硕大的红薯切块丢入,慢火熬煮。
他依然没有声张,只是搬来棋盘,对着空无一人的对座,独自摆弄着棋子。
不多时,李昭阳巡村路过,被那股霸道的红薯甜香和跳动的火光吸引,忍不住探头进来。
“一个人下什么闷棋?”
陈默头也不抬,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等你。”
李昭阳哈哈一笑,毫不客气地坐下,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在火边烤着。
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磨坊里格外清晰。
很快,柳如烟也带着几个不愿早早回家的孩子过来温课,孩子们一见火炉,便欢呼着围了上来,小脸被烤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锅里的红薯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甜糯的香气仿佛长了脚,蛮横地钻进附近每一户人家的门缝里。
最先忍不住的是那些半大的小子,他们借口“看看李大叔”,三三两两地凑了过来。
接着,是他们的母亲,端着碗筷骂骂咧咧地跟来,嘴上说着“天寒地冻还往外跑”,身体却很诚实地凑到了炉火边。
不知不觉,那一张张冰冷的竹床,又被坐满了。
人们围着那座小小的泥炉,喝着滚烫的红薯粥,谈天说地,磨坊里再度充满了温暖的人气,甚至比夏日更加喧闹。
三日后,一个平日里最节省的妇人,竟主动揣来几片用纸包好的老姜,塞到陈默手里:“陈叔,天冷,加点这个,去驱寒。”
陈默笑着点头收下。
然而,当他将姜片丢进锅里时,却反手又抓了一大勺粗盐撒了进去。
有人惊奇地问:“陈叔,粥不是甜的才好喝吗?”
陈默搅动着铁勺,看着锅里翻滚的浓粥,淡淡道:“甜是暖身,盐是压寒。这鬼天气,光暖着不够,得把那股钻骨头的寒气,死死压下去。”
众人似懂非懂,但喝下那碗咸中带甜、又有姜辣之气的怪味粥,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喉咙直冲腹底,浑身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舒坦。
自此,每晚炉火不断。
村里再也无人提起,寒夜守岁需要焚香祷告,驱逐邪祟。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座烧得通红的泥炉,比任何香火都更能驱散寒冷与恐惧。
苏清漪见冬日昼短,学塾里的孩童清晨来上课,时常要摸黑走一段崎岖的山路,摔跤是家常便饭。
她没有向官府呈文,请求拨款修路设驿。
她只是从家中翻出三盏蒙尘已久的旧油灯,而后把程雪的孙女儿叫到跟前,让她领着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沿着村里那条主路,每隔五十步,便用力砸下一根削尖的木桩。
木桩顶端,被细心地凿出一个浅坑,刚好能稳稳当当地放下一盏油灯。
燃料更是简单,是村里榨油剩下的菜籽油渣,混上一点点凝固的猪油,搅拌成块,成本不过几文钱。
她亲自教孩子们如何捻制灯芯,如何控制火苗。
“火太旺,费油,一个时辰就烧没了。火太弱,风一吹就灭,照不清脚下的石头。”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耐心。
七日之后,从村口到学塾,一条由十几盏昏黄灯火串联而成的光带,在深沉的夜幕下蜿蜒亮起,宛如星河坠落凡尘。
一个放牛娃晚上回家,指着那条光带,笑着对同伴说:“快看,这是咱们村的巡天索!”
一日清晨,那个曾一心要在村头建立“明心灯塔”以彰显道统的族老,拄着拐杖路过,看到一个孩子正踮着脚费力地调整灯芯。
他沉默了片刻,竟从怀里摸出一面擦得锃亮的铜镜,找好角度,将微弱的灯光反射出去,照亮了前方更大的一片区域。
旁人看直了眼,他却嘴硬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老夫……老夫不是信她那套!只是这路亮堂些,能省几文鞋底钱罢了!”
柳如烟则发现,学堂后那面“识字墙”上的石灰字迹,在连日的霜冻下开始大片剥落,孩子们辛苦抄写的诗句变得残缺不全。
她没有选择重新粉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