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基贝拉在煤烟与祈祷声中醒来。
鲁智深在卡洛斯家矮小的铁皮屋里睁开眼,脖颈因不习惯的矮枕而酸痛。屋外传来拍打玉米粉的节奏声,妇女们已经在为早餐忙碌。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有十七条未读信息,其中九条来自董事会秘书,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基贝拉项目的投资回报周期。
“鲁总,王董问这个项目是慈善还是商业?财务部需要归类。”最后一条是凌晨三点发的。
鲁智深坐起身,铁皮床发出吱呀声响。透过墙板的缝隙,他看见巷道里赤脚奔跑的孩子们,他们用废铁丝滚着旧轮胎圈,笑声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清脆。
“既是慈善,也是商业。”他打字回复,“区别在于,慈善是给鱼,商业是教人织网。我们做的,是造更好的织网机。”
门外传来卡洛斯的声音,用斯瓦希里语在喊什么。鲁智深推门出去,看见工匠们已经聚集在昨晚倒塌的房屋废墟前。他们正用独轮车运来新的地基材料——不是水泥,而是从建筑垃圾场捡来的碎混凝土块,混合着黏土和一种白色粉末。
“这是火山灰。”卡洛斯用英语解释,注意到鲁智深疑惑的眼神,“内罗毕附近火山多,这种灰和水混合后,比普通泥巴硬得多,还不怕雨水。”
鲁智深蹲下查看,工匠们正将火山灰、黏土和水按特定比例混合,手法娴熟得像在揉面团。一个老工匠甚至不用量具,凭手感就知道该加多少水。
“比例是多少?”
卡洛斯报出一串斯瓦希里语词汇,见鲁智深没听懂,便在地上画了个示意图:三个圆圈,分别代表火山灰、黏土、水,大小比例大约是4:3:2。
“你们没有书面配方?”
“我爷爷的爷爷就这么教了。”老工匠咧嘴笑,缺了两颗门牙,“靠手的感觉,和做饭一样。”
鲁智深心中一动。他想起在少林寺学武时,师父教拳法也不用文字,而是用“如抱婴儿”“如推山岳”这样的意象。看来在缺乏文字记录传统的领域,人类都会发展出类似的图像化传授方式。
“我需要学会和你们直接沟通。”鲁智深拍拍手上的土,“教我三十句最常用的工地斯瓦希里语,今天就要用。”
上午九点,基贝拉合作社的临时工棚里传出阵阵笑声。
二十个工匠围坐成圈,看鲁智深这个一米八五的中国大汉,像个幼儿园孩子般跟卡洛斯学说话。卡洛斯用独臂在黑板上写斯瓦希里语,鲁智深用手机录音,然后在笔记本上用汉字注音。
“第一句:‘chunga msomari’——小心钉子。”卡洛斯敲敲桌上的生锈铁钉。
鲁智深认真重复:“琼嘎姆索马里?”
工匠们爆发出哄笑。年轻工匠基普鲁笑得捶地:“你说的是‘嫁给索马里’!琼嘎是小心,琼嘎是结婚!”
鲁智深愣了愣,也跟着笑起来。他发现自己错了半辈子——原来学一门新语言时,怕犯错才是最大的障碍。
“再来。‘tia msumeno’——钉钉子。”
“提呀姆苏梅诺?”
“这次对了!”卡洛斯竖起大拇指,“但‘提呀’要用力,像你真的在钉钉子那样。”
鲁智深深吸一口气,想象自己握着锤子:“提呀!姆苏梅诺!”
工棚里响起掌声。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鲁智深学会了“传递扳手”“扶稳梯子”“水泥太稀”“往左一点”等三十个工地短语。每次他发音滑稽时,工匠们就笑得前仰后合,但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奇妙的亲近感——这个中国大老板愿意在他们面前出丑,这比任何商业合同都更能打破隔阂。
中午休息时,问题出现了。
鲁智深想指导工匠们改进火山灰混凝土的配比,他带来了标准配比表:水泥、沙子、碎石的比例是1:2:3,水灰比0.5。但工匠们看着表格上的数字和百分比符号,眼神开始茫然。
“我们不看这个。”老工匠穆图阿摇头,“我的手就是秤。沙子要这么多——”他用手比划出一个碗的大小,“碎石要这么多——”又比划出稍大的一圈。
鲁智深意识到,他面对的不仅是语言障碍,更是两种知识体系的鸿沟。一边是基于精确测量的现代工程学,一边是依靠身体记忆和经验传承的本土工艺。强行让后者适应前者,就像让鱼学爬树。
“等等。”他掏出手机,打开绘图软件。
没有文字,没有数字,鲁智深开始画最简单的示意图。水泥用灰色圆圈表示,沙子用黄色三角,碎石用棕色方块,水用蓝色波浪线。比例关系用图形大小来表现——水泥圆最小,沙堆三角是它的两倍大,碎石方块是三个水泥圆堆起来的高度。
工匠们围过来,眼神从困惑转为好奇。
“这是水泥,”鲁智深指着灰色圆,“这是沙子,”他指着黄色三角,“一份水泥,要配两份沙子。”
穆图阿眯起眼睛看了会儿,突然拍大腿:“啊!就像我们煮乌加利(玉米糊)!玉米粉一份,水两份!”
“对!”鲁智深受启发,立刻新建一页,画了个煮锅,里面是玉米粉和水的比例图。工匠们顿时看懂了,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接下来的场景变得奇妙。鲁智深这个前特种兵、现建筑公司老板,盘腿坐在泥地上,用手机画着各种表情包式的示意图:
混凝土太稀?画一个哭脸,旁边是倾斜坍塌的墙。
搅拌时间不够?画一个偷懒打瞌睡的小人,旁边的混凝土结成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