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哽咽着,用基库尤语喃喃道,“我存在了。”
队伍里响起低低的抽泣声。一个做铁艺的老妇人捂住脸,肩膀颤抖。一个年轻的编篮匠转过身去,仰头看天。这些在贫民窟生活了一辈子的人,这些从未被官方记录、从未被银行承认、从未在除了社区之外的地方“存在”过的人,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个“系统”里。
而且这个系统说,他们是“大师”。
下午两点,第一笔跨国订单来了。
荷兰阿姆斯特丹一家精品酒店正在装修非洲主题套房,设计师在“工匠兄弟会”平台闲逛时,看到了基鲁鲁的雕花门廊作品。设计师通过平台内置的翻译系统直接联系了工作站。
“对方想定制八扇卧室门,黑木材质,要融合马赛族图腾和现代极简风格。”翻译向基鲁鲁转述,“报价是每扇2500欧元,预付30%。工期三个月。”
工作站的铁皮屋顶下,死一般的寂静。
基鲁鲁掰着手指计算:2500欧元,按当天汇率是30万肯尼亚先令。八扇门是240万。他这辈子接过最大的单子,是内罗毕郊区一个印度商人的大门,报酬是2万先令——他当时觉得是天价了。
“他......他要付定金?”基鲁鲁声音发干。
“对,通过平台担保交易。钱会先存在第三方托管账户,您每完成一阶段,上传照片,平台自动释放25%款项。”翻译指向屏幕上的流程图,“等客户确认收货,尾款自动到账。钱可以直接打进m-pesa手机钱包。”
m-pesa是东非流行的手机支付系统,连贫民窟卖菜的大妈都在用。
基鲁鲁缓缓坐到凳子上,手抖得厉害。他摸出老年手机——一台十年前的诺基亚,只能打电话发短信。“这个手机,能收钱吗?”
“能!下载个应用就行!”基鲁鲁十八岁的孙子小约瑟夫抢过话头,他是基贝拉少数上过中学的孩子。小伙子兴奋地掏出自己攒钱买的智能机,三两下就装好了m-pesa商户版。“爷爷你看,钱会显示在这里!还能直接转换成话费充值!”
鲁智深蹲在老人面前,放慢语速:“基鲁鲁大叔,您需要组建一个小团队。木料采购、粗加工、精细雕刻、上油抛光,平台可以把订单拆解成多个任务包,您来分配。每完成一个环节,参与的人都能实时收到报酬。”
老人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屏幕,再看看自己长满老茧的双手。这双手雕刻过上千扇门,但从未摸过超过五万先令的现金。而现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平台”,说要给他两百四十万。
“我......我得抽根烟。”
基鲁鲁踉跄着走出工作站,蹲在墙根下点燃自卷的烟。烟雾缭绕中,他看见巷道里奔跑的孩子们,看见晾晒的破旧衣物,看见锈蚀的铁皮屋顶。这是他生活了六十四年的世界,一个用废料和汗水搭建的世界。
而现在,另一扇门打开了。门的另一头,是阿姆斯特丹酒店套房的想象图,是2500欧元一扇的价格标签,是一个叫“区块链”的魔法盒子——它说,你这双手的价值,比你自己想象的要贵重一千倍。
烟抽到一半,基鲁鲁狠狠摁灭烟头,起身回到工作站。他眼中浑浊的水汽已经蒸干,剩下的是某种锋利的光芒,像他磨得最亮的雕刀。
“接。”他声音嘶哑但坚定,“但我有个条件。价格提到3000欧元一扇。”
翻译愣住了:“可是......”
“因为这是黑木,不是普通木头。”基鲁鲁抚摸屏幕上自己那扇教堂门廊的照片,“从森林选材、阴干处理、到雕刻、到用祖传的油料养护,要四个月。2500欧元,对不起这木头,也对不起我的祖先。”
鲁智深笑了。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五台山,师父说:知道自己值多少,是一个手艺人的根本。
“平台允许议价。”他操作后台,给荷兰设计师发了消息:“工匠认为此报价低估了材料和工艺价值,建议调整为3000欧元\/扇。另,工匠请求与设计师视频沟通,以确保完全理解设计意图。”
消息发出五分钟,回复来了:“同意报价。视频会议定在阿姆斯特丹时间上午十点,即肯尼亚时间下午一点。另,设计师询问工匠是否有兴趣在作品上签名?这是酒店客户的要求,他们希望知道创造者是谁。”
鲁智深把这条翻译给基鲁鲁时,老人呆立了很久。然后他缓缓举起右手,看着掌心那枚被凿子磨出硬茧的拇指——就是这个拇指,一小时内按在了指纹扫描仪上,让一个“不存在”的人,突然可以被全世界看见,可以被客户要求签名。
“签。”他说,“用我自己的标记。”
他走到工作台前,抽出一块边角料,雕刀翻飞。十分钟后,一枚小小的图腾出现在木块上——那是基库尤族的家族符号,由三个同心圆和放射状线条组成,象征家族、手艺、精神的传承。
“这是我的签名。”基鲁鲁把木块递给鲁智深,“每一代木雕师,都会在自己的作品不起眼处,刻上这个。”
鲁智深用手机拍下照片,上传到平台基鲁鲁的个人页面。他在图片说明里写道:“这是工匠的‘灵魂印记’。在肯尼亚的基库尤文化里,匠人不在作品上签自己的名字,而是签家族的图腾。这意味着,你买下的不仅是一件物品,更是这个家族三代人、七十年的手艺传承。”
下午五点,夕阳将基贝拉的铁皮屋顶染成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