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站炸开了锅。
深夜十一点,基贝拉亮起星星点点的煤油灯。
但工匠合作社工作站,亮如白昼。鲁智深从附近酒店租来了三台柴油发电机,轰鸣声震得铁皮屋顶嗡嗡响。灯光下,一场前所未有的实验正在进行。
埃塞俄比亚编筐女工坐在镜头前。她面前摆着五捆不同颜色的藤条。阿明用翻译软件打出英语问题:“请展示如何选择材料。”
女人看懂了。她依次抚摸五捆藤条,拿起一根红色的,在膝盖上弯折——藤条柔韧地弯曲,没有断裂。然后拿起一根黄色的,同样弯折——这次藤条发出细微的断裂声。她摇头,将黄色的放回。
整个过程,阿明在一旁标注:“步骤1:柔韧性测试。合格标准:弯曲90度不断裂。”
接着,女人开始处理藤条。她用牙齿咬住藤条一端,双手飞快地搓动,藤皮被剥离,露出白色的内芯。这个动作她重复了二十多次,直到面前堆起一小堆处理好的藤条。
“步骤2:剥皮处理。工具:牙齿、双手。注意:她只用门牙的固定位置咬合,这是长期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
然后是编织。女人的手指快得镜头几乎无法捕捉。阿明将视频放慢到0.25倍速,才看清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挑、压、穿、插、绕、扣......每一个动作都有名字,但那些名字只在她的民族语言里存在。
“步骤3:六角编法起头。注意左手拇指的按压力度,这是控制松紧的关键。”
“步骤4:螺旋上升。每次增加一根藤条的位置固定,间距完全均等,无测量工具,全凭手感。”
“步骤5:收边处理。用细藤穿入缝隙,回折三次,确保永不散开。”
凌晨三点,第一个视频标注完成。时长七分钟,包含四十七个动作节点,每个节点都有多语言标注(英语、斯瓦希里语、以及阿明根据女人描述音译的阿姆哈拉语)。
女人看着屏幕上自己手指的特写,那些她做了二十年的动作,被拆解、命名、标注。她突然哭了,指着屏幕上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说了很长一段阿姆哈拉语。
临时找来的翻译(一个在内罗毕大学留学的埃塞俄比亚学生)红着眼眶翻译:“她说......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仔细地看她的手。以前所有人都只看篮子,不看手。但手才是篮子出生的地方。”
鲁智深沉默地拍了拍女人的肩,递给她一杯热茶。
凌晨四点,第二个拍摄对象进入镜头。
这是一个伊朗老人,留着花白的胡子,戴着小圆帽。他带来的是细密画——一种用矿物颜料在金箔上绘制的微型绘画,笔触细如毫发。老人不会说英语,但当他打开檀木画盒的瞬间,整个工作站安静了。
金箔在灯光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画上是波斯庭院,有水池、柏树、夜莺,还有一对相拥的恋人。画面不过巴掌大,但用放大镜看,能看清恋人睫毛的弧度,能看清水池里每一片莲叶的纹理。
老人开始演示。他用松鼠毛制成的画笔,笔尖只有一根毛。颜料是他自制的:天青石磨成粉,混合树胶和玫瑰水;胭脂虫碾碎,在橄榄油里浸泡三年才得到那种红色;金色用的是真正的金粉,每一克要用羊皮捶打三万次。
他作画时,呼吸都放轻了。笔尖在金箔上移动,留下的线条比头发丝还细。工作站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仿佛怕一口气吹走那些颜料。
阿明标注的手在颤抖:“笔触宽度:0.1毫米。手部稳定度:无任何颤抖。这需要多少年练习?”
鲁智深想起少林寺的师父教他写毛笔字:在手腕上挂铁块,一挂就是三年,直到手稳如磐石。他问老人练了多久,老人伸出两根手指,然后是一只手。
“二十五年。”翻译说,“他五岁开始拿笔,每天八小时,到现在正好二十五年。”
凌晨五点,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越南的竹编匠展示如何将竹子劈成一百二十八根细丝。
马赛族妇女展示如何用三千颗珠子串出讲述部落历史的项圈。
尼日利亚的靛蓝染布匠展示十七种蓝色渐变的秘密配方。
西班牙的锻造师展示如何用一把锤子,将铁块敲出花瓣的弧度。
工作站成了世界手工艺的微缩博物馆。语言不通的人们,通过手势、动作、作品,进行着一场沉默而深刻的对话。一个越南竹编匠看埃塞俄比亚女人编筐,会突然拍大腿,指着屏幕用越南语喊——翻译说,他在说“她处理藤条的方法和我处理竹子一模一样!但她的螺旋更密!”
一个马赛族妇女看伊朗细密画,指着画中人物的项链,然后取下自己的项链对比——虽然材质不同(一个是珠子,一个是金箔),但图案的对称性如出一辙。
“他们在用另一种语言交流。”阿明盯着屏幕,眼里布满血丝但闪着光,“手艺的语言。超越了文字,直接进入‘怎么做’的层面。”